北塞縱馬 225 歸鄉日

一邊有心看戲,一邊有意配合。

冀狄洽談,從未這般融洽。

融洽,總是因為有人讓步,甚至有人退得像個孫子。

在別人看來,這一次,狄國便是那個孫子。

為了一位王親,甚至不是狄王直系,附上一國面子。當真值得?

亦或是,另有圖謀?

世人觀望,冀王來者不拒。

氣氛詭秘。

七月初六,協議敲定。

英靈樓,便在這詭異氛圍中,拔地而起。

選址冀王別苑,主樓再壘三層,矗立於地。

圍牆加厚,層層圍繞。

遠遠望去,整座英靈樓,宛若一座墓碑。

以牆為基,朝內平鋪,直至中心主樓,平地高聳。

是墓碑,亦是豐碑。

磚瓦為壁,兵戈開道,英靈為魂。

工序並不繁複,意義卻是重大。而作為獎勵,冀王便將監工重責,交在呂烽肩上。又提拔揚獍為馬明做副,統領祭奠全程。

呂烽又是會想,這會不會是一種信號,冀王準備重用揚獍?

或許此事畢了,就能見其終端。

日子,便這般一日一日過去。

七月初八,英靈樓正式開建。

清晨奠基,呂烽為主,用紅綢新鍬,埋下第一鍬培土。

奠基石,選用上佳漢白玉。

那玉石足有一人長短,渾然天成,未有絲毫人力雕琢。且油脂細密,若是挪作他用,依舊價值連城。

冀王願意用著金貴石料下土奠基,可見其對此重視。

埋土時候,呂烽隱約猜到冀王心意:無論此次狄國作何打算,迎回將士屍骸,這件事情才是重中之重。

呂烽自然不敢有片刻鬆懈。

不僅因為冀王期望,更是因為呂烽最為敬重軍人。

正是他們用身軀,堆起血肉長城,抵禦外敵入侵,護萬民一世平安。

為此,他們埋骨他鄉。

如今落葉歸根,正是時候。

作為呂烽兄弟,林火自然被抓了壯丁。

兩人在這一月之間,便於烈陽酷暑之中,領著一群工匠辛勤勞作。

雖然工期緊湊,呂烽對那些工匠,也是頗為和善,可算是吃住起居皆在一塊兒。

林火原就是窮苦出身,這些力氣活,自然不在話下。

呂烽力大,有時還親自動手,撩起袖管搬運工材,一眾工匠嘖嘖驚嘆。還有些匠人不服,要和呂烽掰腕子。

結果自然不用多說,呂烽原就天生神力,再加真元護體,哪個匠人會是他對手,紛紛敗下陣來。

倒是無人怨恨,反倒是呂烽與他們輕易打成一片。

看著呂烽為他們扛起屋樑,林火看著那背影,說說笑笑,怡然自得。彷彿,他從小就是從這兒長大。

不是什麼王子,沒有什麼階級。

他便在一言一笑之間,推翻了那圍牆。那座,將王族與世人永世相隔的綠瓦紅牆。

從,「呂烽,與他們」。

到「他與他們」。

最終,融成「他們」二字。

時光,不過溜走匆匆一月。

八月初一,樓宇完工,只差最後清掃。

勞作之後,林火曾與呂烽並排而坐。

夕陽灑在身上,消去白日酷暑。

林火取了那鎮在溪中的西瓜,徒手劈開,分給呂烽一半。

兩人穿著農衣,身上沾染灰塵黑泥,和下工匠人,一一打過招呼。

待人群散盡,溪邊坡上,徒留兩人身影,被那餘暉推著,歪斜拉長。

呂烽低頭啃著西瓜,西瓜籽兒黏在嘴邊,也不在意,就那樣看著英靈樓痴痴笑著,笑得像個孩子一般。

林火見他痴笑,不由放下懷中西瓜,出聲問道:「你又笑些什麼?」

呂烽看他一眼,眼睛仍如月牙,「你知道嗎,我從小最愛聽的,就是那些邊疆故事。我當時就想,等到長大了,也要鎮守一方,做那大將軍,大英雄。所以,我現在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林火看了一眼英靈樓,「造樓?」

「不。」呂烽望著那「豐碑」,宛若眼中放光,「是家。是我們冀國英烈們的家。他們回歸故土,便回到這樓中,讓世人銘記。他們雖然戰死沙場,但是他們捍衛國土,保衛家園的故事會流傳下去。會有一個又一個孩子,像我一樣,聽著那些故事長大。然後……」

「一代又一代。」呂烽放下西瓜,雙手枕在腦後,躺在坡上,面朝雲邊紅霞,「我們負責保家衛國,他們負責安居樂業。所謂『繁衍』,是不是就是這樣?」

繁衍?

這個問題太大,林火有些回答不上,他只能偏著腦袋,換了話題,「你和那些王子,不太一樣。」他端著西瓜,樣子卻是有些滑稽。

呂烽捏了根草根,反手叼在嘴上,草葉微搖,「怎麼不一樣?」

林火搖了搖頭,「說不上來。」他想到了孟然之,想到了王芝,想到了武睿,甚至還有南柯,「總覺得,那些王親國戚,即便再平易見人,也會有些隔閡。」

他也放下西瓜,雙手在虛空之中,劃開半弧,「彷彿是一堵牆,無色無形,卻確實存在。」他轉過頭來,攔著身邊呂烽,「可在你身上,我連半點都見不到。」

聽到這話,呂烽一反平日毛糙,沉思了片刻,咬著草根,口音含糊不清,「我覺得,我們為什麼會不一樣?僅僅是因為血脈?因為出身?因為圍牆這邊,與圍牆那邊?」

他吐掉口中草根,坐起身來,「同生於一國之內,同是冀國人,甚至同生為人,我們沒有不同。我曾經和父王說過,我想要保護冀國子民。他告訴我,只有成了冀王,才能造福萬民。」

「造福萬民,就必須成為統治者?造福萬民,就一定要居高臨下?」他扭過頭去,望著溪水潺潺,「父王雖然不說,但他其實是想讓我學學帝王心術,學學權衡之道。可……我不喜歡。」

呂烽拾起身邊石片,扭腕一甩,石片在水面打著水漂。

三下之後,「撲通」跌入水中。

呂烽看著水花,輕嘆出聲,「我不願加入奪嫡,一是因為,不願兄弟鬩牆。更多,是因為我相信,守護黎民百姓,總會有另一條路。」

他站起身來,望著英靈樓。

半著霓裳,半披墨。

呂烽指著那樓,微微揚起下巴,「這,就是我選的另一條路。或許有朝一日,冀國也會如同其他帝國一般覆滅,不過至少,我還能在那樓上,化作英靈,守護一方百姓。」

林火看著呂烽背影,略微有些發愣。

他突然想起,揚獍曾經對呂烽質問。揚獍說呂烽沒有擔當,說呂烽不願擔起冀國,這沉重擔子。如今看來,揚獍也有看錯時候。

此情此景,又讓他想到自己。

自從與南柯岳山訣別,他便渾渾噩噩。

看看身邊兄弟。

李虎帶著章昭平,遠赴西域,見識另一片,天地風光。

小石頭隨三成大師,遊歷天下。

山師陰留在燕國,伺機報仇,如今又有了家室。

姜杉留在小姜村,與水玉做那逍遙夫妻。

而呂烽,也找到一條艱辛道路。

相比之下,他,林火,又做了些什麼?

他的路,又在哪裡?

林火突然想到呂烽方才所言,其中一點猶有疑問,此時不由脫口而出,「烽子,你說人人相當,那狄國人與冀國人,是不是,也是等樣?」

呂烽回過頭來,他眉心稍扭,片刻便放開,「確實如此。可我的野心太小,我的能力太弱,也只能管好身邊之事。」

聽到此處,林火心感可惜,略微低頭。

呂烽手掌,卻是將他肩頭按住,「我不行,但是我覺得,如果是你,或許真能做到。」

「我?」林火抬起頭來,趕忙搖頭。

呂烽手掌,在林火肩上拍了拍,「我看得出來,你有那顆心,就不要去想,自己這輩子是否能夠做到。世人無數,繁衍不息,你若能先行一步,便能為後世,多開一步萬世太平。」

「多開一步,萬世太平?」林火眼瞳發顫。

他突然覺得渾身戰慄,彷彿面前重開大門一扇。

呂烽見他這樣,哈哈大笑,「兼濟天下就交給你了,我么,管好冀國就行。」

林火微微一愣,隨後立即反應過來,沒好氣道:「好你個呂烽!誰說你是蠢驢?居然敢忽悠我!」說罷,伸拳便打。

呂烽側身避過,嬉笑跑開,「我是蠢驢,你是木頭,咱們啊,就是半斤八兩!哈哈哈哈……」

兩人一陣打鬧,漸漸跑遠。

視野之中,便剩英靈樓宇,靜默獨立,宛若擎住蒼穹,護佑大地。

入夜。

郡守府中。

伯格,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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