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塞縱馬 214 暗涌深藏

馬明跪在地上。他跪得太突然,以至於呂烽愣在當場。一時半會兒,沒人回過神來。

他也不做其他,便這麼跪著,默聲流淚。

那眼淚為誰而流。

是為懸在半空,那斷氣屍首,亦或是,鱷魚淚流?

呂烽想不明白。

但他能夠感到,全城目光,盡皆集中在他身上。

如同芒刺在背,這種感覺,並不好受。

他想過十數種,今日可能發生情況,卻從未料到,這老人這般懇切。

如何是好?

他下意識地回頭去找揚獍,在他心裡也是明白,這種情況,或許只有揚獍能夠遊刃有餘。

可稍稍回頭,他便反應過來,揚獍說是身體不適,今日未曾到場。

或許他這表弟,還在為他自作主張而生氣。

既然揚獍不在,如今也只能靠他自己。

呂烽嘆了口氣,他身為王子,從小受人跪拜,也是習慣。可,被一位白髮老人跪拜,他心中仍是不忍。

若是深究,無論那馬浮做過什麼,他最終還是死在呂烽手中。

呂烽不再猶豫,伸出手臂,要去將老人攙扶起來。

可那老人卻是將呂烽推開,「下臣不能起來!養不教,父之過,今日下臣願為那逆子贖罪!」

呂烽手臂停在半空,略顯尷尬,他柔聲說道:「馬浮勾結馬賊,如今已經伏誅,已贖其罪,老大人還是起來說話。」

馬明強硬搖頭,「大王將北郡交予下臣打理,下臣卻未能管束兒子,至使百姓遭殃,這便是下臣失職!今日三王子若不責罰下臣,下臣便長跪不起!」

老人家跪伏在地,衣袍沾染塵埃,略顯狼狽。

再加上老淚縱橫,總讓人於心難安。

呂烽能夠聽到,身後百姓,議論紛紛。

可他能夠責罰什麼?

北郡郡守,唯有當今冀王,能夠下令處置。他不過是一介王子,未有實權。實在無法決斷。

幸好,理不清時,呂烽還有一個方法。

他伸出手來,兜住老人雙臂。

老人想要掙扎,卻被呂烽緊緊握住,「老大人,地上涼,還是快些起來。」

「下臣……」呂明面孔漲紅,卻還是站起身來。

周遭人群,只當他已想通。林火靠得近些,能夠見到呂烽臂上血管賁張。

他靠著蠻力,生生將老人舉了起來。

呂烽對著老人和煦微笑,「老大人,既然已經站了起來,可別又跪下咯。」

馬明看了呂烽片刻,終是無奈搖頭,自己站直腰背,「素聞三王子神力,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呂烽心中暗想:你不過百來十斤的樣子,和拎只雞,也沒多少區別。

口中自然不能這般說,他放開馬明,拱手說道:「一些蠻力罷了。」他皺了皺眉去,卻是難掩心中疑惑,「老大人,關於馬浮之事。」

他見著老人憔悴模樣,倒是有些於心不忍。

馬明抬眼看那屍首,卻又似是不忍,垂下眼瞳,大義凜然道:「逆子居然做出這種不道之事!就應該讓他暴屍示眾!多行不義,死有餘辜,於情於法無有不通。可……」

老人眼眶微紅,「可下臣畢竟是老來得子,三王子若說我心中不疼,那豈不是騙人欺己。下臣,下臣只想懇求三王子一事。」

呂烽拱手道:「老大人儘管直說。」

馬明嘆了口氣,「下臣也不讓三王子難做,只想等這三日暴屍完畢,請三王子將這逆子屍首還給下臣。」

呂烽點了點頭,老人想要安葬兒子,也是人之常情。

可馬明卻是死死盯住呂烽雙眼,咬牙切齒說道:「這等逆子!我定然要將他挫骨揚灰!名不入祖宗祠堂!更要將此間事情,樁樁件件記錄在案,讓他遺臭萬年!成後世警鐘!」

他猛然拽住呂烽雙手,語音冰冷,「三王子說,此事如此來辦,可是最好?」

呂烽被這突然變化,驚呆片刻,隨後抽回手來,「如此做,怕是過分了些。」

馬明輕輕一哼,「他殺人之子時候,可曾經想過,『過分』二字?」

呂烽心中驚疑不定。

他有些分不清楚,面前老人所說之話,究竟是在說馬浮。

還是另有所指?

不等他反應過來,馬明如同變臉一般,又換了平淡臉色,「下臣,謝過三王子成全。」

說著,他深鞠一躬,面對全城百姓,「今日災禍,全部在我!我在這裡,向各位百姓保證。城中損失,郡中必有撫恤。而那些馬賊……」

馬明目光,掃過眼前所有面孔。

一陣大風吹過,晃動懸掛屍首,吹起話語咒言。

「我必殺得他們,一個不留!」

冰冷話語,回蕩在天遠縣城,久久難散。

入夜。

馬明住於縣令府中,燈火已暗。

平日里,揚獍忙於政務,常常通宵達旦。可今日,他早早收了筆墨,坐在亭中,酌酒賞月。

石桌上,孤燈一盞,瓊漿一壺,卻有酒杯三隻。

他在等誰?

不言而喻。

馬明從廊中冒出身來,緩緩走到桌邊。

揚獍對他微微一笑,「老大人,也有心情賞月?」

「啪!」

馬明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擲在石桌之上。

揚獍放下酒杯,摘了燈罩,將書信點燃,「老大人,是否該說一聲謝謝?」

馬明面色鐵青,「你也參與其中,別以為提醒老夫呂烽身份,老夫便會對你感恩戴德。」

揚獍勾起嘴角,「若非我這書信,老大人,怕是已經衝撞了三王子,和你那可憐的兒子一樣,掛在城門之上。」

馬明一拍桌子,「他敢!」

揚獍舉起酒杯,淡淡說道:「他姓呂,有何不敢?」

馬明怒目圓睜,「鬧到大王那裡,他也討不得好去!」

揚獍飲盡一杯,搖了搖頭,「這冀國,畢竟是呂氏的冀國。」

馬明微微一愣,隨後眯起雙眼,「你想說什麼?」

揚獍不答,只是為馬明斟酒,「老大人,何不坐下一同飲酒?」

馬明皺眉思索,片刻之後,坐在桌邊。

揚獍舉起酒杯,「能飲?」

馬明拿住酒杯,一杯下肚。

揚獍再為馬明斟上,淡淡說道:「老大人,做到這北郡郡守用了多少年?」

馬明看了揚獍兩眼,「二十六年。」

揚獍不緊不慢,緩緩說道:「再過二十六年,老大人,又能坐到哪裡?」

馬明不答,垂目飲酒。

揚獍看著馬明側臉,「再過二十六年,也不能再進一步,再過二十六年,只要這冀國姓呂,老大人便無報仇可能。」

馬明渾身一顫,抬眼看著揚獍,「你……」

「不急說話。」揚獍拍拍馬明手掌,為第三隻空杯滿上,「我為老大人,引薦以為朋友。」

酒杯斟滿,一人從陰影之中,緩緩踱出。

正是赤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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