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塞縱馬 204 百花燈

對於蘇丹霞而言,這兩日所見所聞,便像是演義中故事,跌宕起伏。

昨日還在路邊擺攤,夜裡便見到了郝叔叔丟了性命,更是和為一位陌生公子治傷,最後,第二日,她便被父親賣到了「百花樓」。

為了還他那賭債,他終究是做出了這等禽獸不如之事。

說不恨他,那都是撒謊。

蘇丹霞也是人,雖然善良樂觀,卻也有喜怒哀樂。

當你費勁心機操持家務,努力維繫一切,起早貪黑,只為維護一個「家」。

可到頭來,你所保護那人,根本未將你放在心上,未將這「家」放在心上時!你還能做些什麼?

或許,只有沉默。

蘇丹霞突然想起了那早早離世的母親。那時她亦是這樣,忙裡忙外,一個不得安閑。而她母親死時,面上並無痛苦,滿是安詳。

彷彿,那才是一種解脫。

那時候,蘇丹霞還不明白。

如今,她突然發現,她與母親對父親來說,又有何分別?不過是供養他揮霍的傀儡,而當傀儡無法滿足他時,就到了如今時刻。

當父親回家,百花媽媽對蘇丹霞微笑時。

她從未覺得,面前這被她叫做「父親」的人,如此陌生。

所以她沒有反抗,她甚至沒說一句話。

便如同貨物一般,看著百花媽媽與蘇立亮討價還價,如同買賣牲口一般,討論著她的一切。

就是貨物一樣,從陋巷小院,到了百花樓中。

去哪兒都行,只要離那禽獸越遠越好。

入得樓中,她雖然出生貧民,卻也知道什麼是煙花之地。

若是有才,還能做個吹拉彈唱的清倌人,可惜她大字不識多少,除了一手廚藝,也不會別的本事。

誰來青樓看廚藝?

難道只有出賣皮肉一途?

幸虧,她長得不算漂亮,手腳還有些粗重。百花媽媽也未想過立即讓她待客,總得學點本事,便安排她跟著樓里一位姑娘,先做著丫鬟。

其餘事情,待過些時候,再行安排。

或許對別人而言,過些時日,也不過是推脫些時間,入得這種地方,最終還是要認命。

蘇丹霞並不這麼認為。

只要還有時間,那便還有希望。

她知道百花樓被紅牆挖去不少人,不止姑娘,還有各種僕役。若她能得到後廚大娘賞識,說不定便會被留下幫廚,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在她看來,這世上,還是好人多些。

而希望,也總會有的。

問題只是,你是否豁盡全力。

就當她打定主意,預備為今後生活重新振作時候。

山師陰,就在碎銀池邊,再次出現在她面前。

如此突兀,又彷彿命中注定。

他將她一把摟住,說著軟弱的話兒。

鬼使神差,蘇丹霞覺得,她不能在此刻,離他而去。

於是,他便枕在她膝上,沉沉睡去。

足足一個時辰,蘇丹霞不敢妄動,卻是腿有些麻了。

她服侍的那位姑娘,叫做紫信。百花樓里每位姑娘,都會以花為名,以花為證。代表紫信姑娘的,便是紫色的風信子。

今夜她離開之時,紫信姑娘屋裡已經有了客人。

百花媽媽安排她跟著紫信姑娘,怕也是沒指望給她學琴棋書畫。

雖是在預料之中,腦內依舊紛亂一片。

她便低下頭,看著紅袍睡臉。

那張比姑娘還漂亮的臉上,卻眉頭緊鎖。

即便是在夢中,也不得解脫。

那緊皺眉頭,皺得令人心疼。

蘇丹霞不由伸出手來,捻平那些皺褶,輕聲說著,「這樣,可不好看。」

卻未想到,膝上公子,突然張開雙眼。

蘇丹霞猛然一驚,急忙縮回收去。

山師陰見到蘇丹霞,也有片刻詫異,可片刻之後,他便露出微笑,「又見面了。」

蘇丹霞紅著臉頰,目光瞥向別處,「是……是啊……又……又見面了。」

山師陰卻是來了興緻,輕聲說道:「我知道我長得漂亮,若是你忍不住要吻我,我也可以理解。」

「呸!誰!誰要……」蘇丹霞心中羞惱,伸手要將山師陰推離膝蓋。

山師陰見面知人,靈活一閃,半蹲起身,「我睡了多久?」

「哼!就不告訴你。」蘇丹霞撐住地面,就要起身,卻是血脈不暢,立足難穩。

要看她就要摔倒,山師陰一個箭步,摟住丹霞姑娘腰肢。

兩人再次四目相對。

山師陰很美,即便是姑娘,蘇丹霞也看得入迷。

可她立即反應過來,伸手要將山師陰推開。

卻被山師陰抓住手腕,調笑道:「故技重施,還想把我推開?」

蘇丹霞自然掙扎。

兩人糾纏之時,小道盡頭,傳來「沙沙」步響。

山師陰與蘇丹霞,立即分開。

那人站在陰影之下,他似是看著池邊兩人,淡然說道:「少爺,我見你太久未曾出來,便進來尋你。」

原來是楓叔。

「有勞楓叔擔心了。」山師陰擺了擺手,將身上儀容整理,便朝唐楓走去。

他便如同沒這人般,將蘇丹霞,孤零零丟在原地。

蘇丹霞看著山師陰背影,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麼。

一步。

五步。

十步。

「對了。」就在離開池塘之前,山師陰突然定住腳步,回過頭來,露出月牙微笑,「為了感謝你的膝枕,我要告訴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麼事情?

蘇丹霞心中疑惑,卻也有些期待。

山師陰勾唇一笑,「我叫山師陰,你要記住這個名字。」

蘇丹霞愣在當場。

兩人隔空對視,片刻之後,山師陰哈哈大笑。

彷彿心頭霧霾,也被一掃而空。

倒是笑得蘇丹霞不好意思,伸手撓著後腦。

山師陰收起笑聲,朝蘇丹霞再次點頭,「真要走了。」

說罷,他便轉過身去。

背影遠走,蘇丹霞見著山師陰背影,那背影似是有些疲憊。

聯想他方才在她耳邊話語,蘇丹霞不由出聲,「山師陰。」

山師陰停下腳步,疑惑道:「怎麼了?」

回頭處,月灑如畫。

畫布中,僕役姑娘,卻露出這世上最美的笑容。

燦爛得,猶如溫暖陽光。

「不要老是皺眉。」蘇丹霞眯眼笑著,「你要笑,笑著才能摸到陽光,才能看到希望。」

夜裡,出了一個小太陽。

山師陰看著那爛漫笑容,決定將這太陽,佔為己有。

那夜之後,山師陰一有應酬,便請人來百花樓做客。

每當宴請,必點紫信姑娘。

直至酒足飯飽,賓客攜美而去,他便會來這池邊月下。

等一個人。

等一場「偶遇」。

偶遇,漸漸變成習慣。

山師陰未對蘇丹霞作些什麼。

他們只是肩並肩,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山師陰聽聞蘇丹霞想靠廚藝,留在百花樓中。

他當場哈哈大笑,笑她痴人說夢。

可第二天起,便有客人誇讚她廚藝,讓百花媽媽舉棋不定。

蘇丹霞便對山師陰炫耀,紅袍露出一臉難以置信。

因為她愛做飯,山師陰便給她取外號,叫她「小黑炭」,順便將炭擦她鼻上。

蘇丹霞也不勢弱,心情好了叫他「紅美人」,若是心情不好,自然「兔爺兒」招呼。

兩人打打鬧鬧。

蘇丹霞有時也會嘀咕,她也知道這煙花之地,便是深淵。卻也同情不少姑娘遭遇,與紫信姑娘,更是結下友誼。這絲絲縷縷,終成羈絆。

這種時候,山師陰便靜靜聽著,不發一言。

後來,她和山師陰提起,自己為何被賣到「百花樓」。

雖不光彩,說出來後,卻只覺輕鬆。

日子便這樣過去,山師陰總能開啟蘇丹霞的話匣。他們聊得太多,以至於,有時候,蘇丹霞都記不清兩人聊過些什麼,還鬧了不少重複的笑話。

那些糗事,自然被山師陰一一記下,時不時拎出來嘲笑幾句,氣得蘇丹霞跺腳臉紅。

然後兩個月後,已是夏日。

蘇丹霞突然得到一個消息。

她父親……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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