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塞縱馬 203 枕膝共

月上枝頭,馬鳴輕嘶,唐楓驅趕馬車,等在大將軍府外。

唐楓端坐車上,不時抬頭觀望,卻又不敢來回踱步,若是門侍衛見他焦慮,只怕還會讓董滿武起疑。

等到他耐心耗盡,準備下車之時,大將軍府門終於開啟,一襲白衣,出現在大門之後。

於他身邊,還有獨孤孝隨同陪行。山師陰仍舊與他相談甚歡。

唐楓心中暗暗舒氣,準備上前迎接。可定睛一看,卻見到山師陰白衣染血。星星點點綴在衣上,好不刺眼。

「少爺。」唐楓輕呼出聲。

山師陰抬起臉來,臉頰尚存血漬。

他面上無甚表情,與獨孤孝對答如流,可唐楓卻覺得,少爺心中有事。

山師陰似是聽到唐楓呼喚,一眼瞥來,使了個眼色。

唐楓也就閉口不言,靜靜守在車邊。

又是一陣寒暄過後,山師陰入得車內,獨孤孝小聲囑託,「軍師喝多了些,可得慢點行車。」

唐楓點頭應下。

馬車緩緩駛離大將軍府邸,那肅穆庭院越變越小,直至消失不見。

唐楓立即聽到車內乾嘔,他急切說道:「少爺,怎麼了?」

車內安靜片刻,山師陰才有氣無力回應,「沒什麼事,楓叔莫要擔心。」

越是這般說,唐楓越是心焦,可他也知道,若是山師陰不願提及,憑他是套不出話來。他也只能問其他事情,「少爺,和孟公子之約,是否延期?」

擋簾微盪,車內又是片刻沉默,山師陰沉吟道:「現在就去。」

唐楓心中擔憂,「可是,少爺你的身體。」

「我沒事!」車中紅袍似是低吼,片刻之後,他似是察覺不妥,歉意道:「楓叔不用擔心,一切照舊便行。」

一言既出,唐楓也只能將所有疑問放回心中,安心趕車。

而在車內,山師陰嵌在軟墊之中,正盯著手背鮮血,輕輕嘆息。

那一劍,他終是刺了下去。

只要閉上雙眼,眼前便滿是那對母子。

驚恐眼神之中,又似有祈求,還有絲絲期望。

或許他們覺得眼前書生是個好人?或許他們覺得,這書生,絕不會刺出那劍。

一切奢望,都成了滿地鮮血,還有那定格在紅袍腦海的怨恨眼眸。

山師陰突然覺得渾身疲倦。

從骨髓深處滲透而出。

他緩緩只想睡上一覺,即便他知道,夢醒時候,什麼都不會改變。

可他累了,也倦了。

他便如孩童一般,縮起身體,藏在馬車角落,沉沉睡去。

黑甜入夢。

卻不是美夢。

他夢見一片雪原,空無一人,只有他蹣跚而行。

「紅袍兒……」雪原之中傳來呼喚。

山師陰驟然回頭,卻發現天地變色,唯有黑紅兩道。

他站在山巔之上,低頭處,死屍堆積如塔。姜杉倒在血泊之中,唐楓倒在血泊之中,孟然之倒在血泊之中。

是誰幹的?

山師陰驟然低頭,卻見到自己滿手鮮血,掌中緊握利劍。

「是你乾的!」

身後傳來呼喝,山師陰驟然回頭,正見到林火面容。

林火一把拽住紅袍衣領,面容扭曲,眼中滿是怒火,「是你乾的!都是你乾的!」

山師陰想要解釋。

可是「撲哧」一聲!

他不自覺抬起手臂,手中利劍,將林火當胸穿過。

林火嚼著滿口鮮血,嘶聲怒吼,「是你乾的!!」

音似要穿透紅袍耳膜。

山師陰驟然驚醒,發現自己渾身皆是冷汗。

他抱住雙膝,不斷喘著粗氣,他低著腦袋,喃喃自語,「不是我,不是……不是……」

車外傳來唐楓關切聲音,「少爺。」

山師陰回過神來,低聲問道:「怎麼了?」喉音似是有些沙啞。

唐楓回道:「到百花樓了。」

山師陰這才發現馬車已經停下,車外隱有絲樂之聲。

「少爺。」車外唐楓再喚一聲。

山師陰整了整儀容,踏出車外。

馬車停在一處幽靜小巷。一般煙花之地,都會有一側暗道,萬一哪家夫人前來鬧事,也還有個去路。

其實這側道人盡皆知,一般夫人卻也不會去堵,也算是種默認規矩,畢竟在樓里撕破了臉面,對誰都不好看。

山師陰對這並不陌生,與唐楓再次囑託幾句,便從車門入內。

不用老鴇領路,山師陰便循著小道,找到一間廂房。

伸出手來,輕敲門扉。

一長兩短,再接三輕四重。

「吱呀」一聲,門扉開啟,孟純站在門後,按刀而立。

若是平時,山師陰還要調戲幾句,今天卻是沒有這種心思。

他與孟純略微點頭,徑直入得屋內。

孟純出屋,合上門扉,守在屋外。

屋中幔簾之後,孟然之自飲自酌,「你來晚了。」

「出了些事。」山師陰坐在孟然之身側,立即一杯下肚。

孟然之將他上下打量,自然見到他身上鮮血,皺眉道:「鬧翻了?」

山師陰又飲一杯,搖了搖頭,又去伸手倒酒。

孟然之將他手腕按住,「你不對勁。」

山師陰抽回手來,嘆了口氣,並不接茬,只是轉移話頭,「我們還是說正事吧。我沒被揭穿,還進一步得到了人熊信任。」

孟然之看著山師陰臉色,回道:「我已經依照計畫,用死屍換了山師雲出來,如今他對我也是信任有加。」

「這是好事。」山師陰沒有去看孟然之,只是自己倒酒,「還得通知武夢,讓她做好準備。」

「這件事,我會讓白潤去做。他如今進了戶部,總有機會和武夢碰頭。太史殊在吏部做得也是不錯,他已經抓了吏部尚書一些把柄,最後起事之時,吏部盡在掌握。」孟然之頓了頓,突然停下話頭。

山師陰抬頭去看,見到孟然之也在看他。

「怎麼了?」山師陰淡淡問道。

孟然之皺起眉頭,「你很不對勁。」

「我沒事。」山師陰又飲了杯酒,「只是有些累了。」

孟然之嘆了口氣,「要取得人熊信任可不容易。他能從邊境校官做到今日地位,絕不只有武勇。」

山師陰將酒杯放下,「我明白的。」

孟然之見山師陰如此回答,也不再追問。

兩人又核對了一番計畫,便準備離開。

孟然之先行,山師陰便在屋中飲酒,他們兩人可不能在一起看到。

等孟然之走後半個時辰,山師陰方才起身,卻已喝得腳步虛浮。

他搖搖晃晃行出屋外,月色正濃。

晚風一吹,更覺頭暈腦脹。

他突然想要用涼水洗洗臉面,記得不遠處,便有一處池塘,他便扶著欄杆,行步而去。

行不多遠,轉過長廊盡頭。眼前豁然開朗。

月光如絲,順綢而下,傾灑于波光凌凌。

夏荷未開,池中含苞羞澀。

山師陰晃了晃腦袋,走到池邊,就準備捧水洗面。

卻聽到身後一聲驚呼,「客官,那水可臟,不能用的。」

山師陰回過頭去,正見到一位姑娘手捧木盆,依舊村姑打扮。

可月光落她身上,卻將她暈成白乳曇花。

純潔無暇。

「蘇丹霞?」山師陰喃喃出聲。

蘇丹霞聽到客官叫她名字,驟然一愣。

待她看清眼前之人,立即拿面盆遮住臉面,「客官你認錯人了……我……」

山師陰突然上前,將蘇丹霞一把摟住。

「撲通」木盆落入池中,濺起片片水花。

蘇丹霞滿面通紅,手足無措。

山師陰靠她耳邊,輕聲細語,「讓我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那聲音,就像是茫然無措的孩子。

蘇丹霞咬住下唇,反手將紅袍摟住,「不要害怕,我在這裡。」

月下池邊,姑娘跪地而坐,紅袍枕她膝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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