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塞縱馬 173 嬉笑怒悲熊撫棺

丙寅年,辛卯月,甲子日,二月十二,春分。

甲不開倉財務耗散,子不問卜自惹禍殃。

歲煞東,忌嫁娶作灶,宜祭祀落葬。

舉城縞素,帝王出殯,凶禮在即,謚號,殤。

寅時,太和門內燈火通明。

滿城百姓披白推戶,立於家舍之外,舉目,望向王宮御道。

太和門外,文武百官退出百步,垂首而立。

卯時,曙光落地,太和門轟然洞開。

八八六十四位引幡人持幡而出,高舉萬民旗傘,開道在前。

後有一千六百二十八人鹵簿儀仗,各舉兵刀幡旗,紙紮綢緞,靜默而出。

白茫茫一片,若是雪片鋪滿大地。

雪亦是最配此時悲切。

鹵簿儀仗之後,方是帝王棺槨。

選取蜀國金絲楠木,雕刻成型入用,耗費白銀數十萬計。棺槨刷漆四十九道,取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抬棺力士身著孝服,分有三班,每班一百二十八人。

無論行至何處,杠上棺槨皆是紋絲不動,寸不可移。

此三百八十四人,於今日之前,演杠十日,出入王城數十次,抬一萬斤獨龍木,木上端一平沿水碗,行數百里,而點滴不灑。

靈駕之後,方是皇親國戚。

武氏人丁不興,寥寥百人,皆是披麻戴孝。

靈駕出門,百官山呼迎跪,行三跪九叩大禮,無人抬頭。

靜候靈駕遠走百步,百官方才起身,歸於皇親國戚之後。

棺槨沿御道而出,所到之處,萬民跪拜,同行三跪九叩大禮,哭聲直上雲霄。

御道所過之處,皆是玉階金瓦,朱碧交映,盡顯王室尊貴。

靈駕過躍馬橋,越西江,自有百人內官,傾美酒於河內,撒銀箔,焚楮錢。之後逢門遇橋,皆是如此。

一路緩行,送葬隊列足有十數里長,終至西城門口。

此處,王子武莫恭候多時。

天子跪,皇親跪,百官跪,萬民跪。

如若石入湖面,波紋蕩蕩。

三跪膝,九叩首,武莫扶棺而行,靈駕出西門。

天子起,皇親起,百官起,萬民起。

龍歸西去,長眠於世。

隊仗浩浩蕩蕩,所過之處,窪地皆用黃土填平,亭道玉掛金鑲。

武莫扶棺,武夢歸於皇親國戚之中。

她望著眼前棺槨,又望向周遭奢侈,更觀察萬民面孔,不由深深嘆息。

武睿之死,自然令她大受打擊。可一場凶禮耗費,幾乎用去國庫大半。

畢竟方才打過一場慘勝,她本不願如此奢靡,可百官意願,祖宗法度,非是她一介女兒身,便能夠抗衡。

而萬民雖然隨行,哭聲浩蕩,其中又有幾人真心?

武睿所做之事,她又豈會不知。

百姓心中所想,她又豈會不知?

只怕這世上,還是希望武睿死的人,要多一些吧。

武夢緊咬雙唇,望向扶棺痛苦的弟弟,只覺肩上責任又重一分。

御道悠長,靈駕緩行。

所有人都知道,靈駕最終將會去往西陵,武睿突然駕崩,其陵墓硬生生在一月之內徹底完工,也不知累死了多少能工巧匠。

人們皆會記住今日武睿凶禮,又有幾人記住,為此凶禮死傷多少人命?

無人知曉,他們皆會隨風而去。

武夢只希望,今日凶禮能夠快些過去。

然而,這世上總有意外。

御道之上,竟然出現了一位老翁。

所有人皆是大吃一驚,要知道御道悠長,前後皆有兵甲巡視,絕不會讓平民混雜其中,更不會讓一人,立在王室道上。

更不用說,阻攔靈駕,罪當株連十族。

他,為何會在此地?

他,如何能到此地,其背後引人深思。

不過此刻並未思索時候,若不將此人正法,王室顏面何存?

可還不等有人行動,那老翁便跪伏在地,嚎啕大哭。

他並非呼喊燕王名號,而是叫著另一人,一個早死之人。

「崔祿商!你死的好慘啊!」

若是崔祿商在世,他一定會認出此時道上之人,這人不是其他,正是崔祿商最愛那家「何氏羊肉館」,人稱何一刀的何老。

他一介小民,雖與崔祿商有所交情,可崔祿商已死,更是背著奸臣之名而亡,何老那年不曾憑弔,今日為何哭嚎?

武夢有不好預感,無論這老翁要說什麼,都不應該讓他繼續。

可惜她鞭長莫及。

「燕王武睿?」何老徑直站起身來,指著武睿棺槨,吐出一口濃痰,「我呸!」

他揚起頭顱,面朝蒼天,「老崔!你在天之靈,他睜眼看看!睜眼看看你用性命相保之人,究竟做了何等事情?你看看這大燕成了什麼模樣?」

「武睿小兒!你窮兵黷武,荒淫無度,致使大燕一弱再弱,百姓流離失所!你這昏君!」何老鬚髮開張,目眥欲裂,「你當不起御道送葬,當不起萬民旗傘,當不起百官朝拜,更當不起天子之名!」

隊仗驟然一靜。

無論是皇親國戚,文武百官,亦或是道上萬民,皆是無人出聲。

武夢在周遭人們眼中, 看出憤怒,看出深思,甚至看出贊同!這般局勢,應當如何是好?一個處理不當,那便是一敗塗地。

「夠了!」最先說話之人,是扶棺武莫,他已忍無可忍,「父王出殯之日,你這刁民還在這裡妖言惑眾!燕國兵甲何在!將這刁民五馬分屍!」

武夢暗嘆,已經難以挽回。

而何老聽聞此言,面上並無半點懼色,反而上前一步,「我若是怕死,又豈會站在此地!我已被這昏君害得家破人亡!死於我,又有何懼?」

他指著武睿棺槨,再邁一步,「臨死之前,能讓天下人見到武氏王族嘴臉!我也是為蒼生造福,死而無憾!」

「殺了這逆賊!」武莫氣得渾身發抖。

周遭巡查甲士已經圍聚而來,可聽到武莫命令,卻無人上前。

老翁露出微笑,稍稍側頭。

卻見到甲士之中,一支鐵箭激射而出,將何老穿喉而過,血灑五步。

武莫面色大變。

只因甲士之中,走出一人。

如墨濃眉,鐵塔身姿。

董蠻武持弓越陣!

他未說話,武莫卻於那棺槨輦上倒退半步。

曠野之中,鴉雀無聲。

董蠻武隨手拋了長弓,身後黑甲穩穩接住。

他便按住匕首,一步步走向武睿棺槨。

未發一言,可引幡人,鹵簿儀仗,盡皆讓出一條通道,直達棺槨輦下。

董蠻武步步行來,武莫擠出一絲笑容,「大將軍,何時回來的?怎麼不和孤通報一聲?」

人熊未有答話,立在棺槨乘輦之下。

武莫頭冒虛汗,又喚一聲,「大將軍?」

人熊捏緊匕首,徑直跨輦而上。

武莫大驚失色,連連後退。

卻見到董蠻武站在棺槨一側,伸手按住武睿棺槨,說了第一句話。

「燕王太重,本帥,替大王扶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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