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塞縱馬 170 欲取還休淚染巾

姜杉覺得後腦有些痛,酒醉加上重擊,大抵就是這種滋味。

身下不是雪地,而是屋中木床。

這床鋪多年未曾睡過,如今就在身下,那感覺卻有莫名疏遠。懷念,也正因為久久不曾擁有,才會懷念。

熟悉,而又陌生。

一如這村裡一切,就像是在昨日,又像是恆古之前。

姜杉晃了晃腦袋,這才感到之前之事。他記得自己摟住了水玉,也記得自己被水玉推開,更記起腦後悶響。

腿上隱隱疼痛,更加證實方才不是夢。

是夢,那也是噩夢。

姜杉猛然坐起身來,「水玉!」

在他昏迷之後,水玉有沒有發生什麼?

水玉會不會遭到什麼意外,雖然是鬼見愁,也保不齊有人不講規矩。

可他滿心憂慮,在抬頭那一刻,盡皆化作烏有。

水玉單手攏著頭髮,就坐在床邊椅上,正笑顏望來。

兩人目光一觸,姜杉心中發燙,卻寒起面孔,又重新仰天倒了下去,「原來沒事啊。」

「你關心我。」水玉微微笑著。

姜杉沒有看她,翹起二郎腿,朝空看著房梁,「我是擔心你死在我面前,我不好和你爸媽交代。」

水玉微微低頭,「我爸媽……兩年前去世了……」

晃動腳板,微微停頓。

姜杉扭過頭來,「你寫給我的信里,為什麼沒說。」

水玉搖了搖頭,「告訴你有什麼用呢?雖然你從來都不回信,但我知道,我若說了,只會讓你擔心罷了。」

姜杉沉默,緩緩坐起身來,「我要去祭拜。」

水玉伸過手來,輕推姜杉肩膀,「躺下休息吧,人已死了,墳又不會溜走。倒是你,腿上手上,剛剛還摔了一跤。可別把你那聰明的腦瓜子摔壞了。」

動作輕柔,要將姜杉重新推回床上,一如溫柔妻子。

然而姜杉,卻將那手輕輕推開,「把髻放下來吧。你又沒有嫁人,又何必守這活寡。」

水玉手掌僵在半空,她咬了咬唇,強顏歡笑,「你就這麼討厭我?」

姜杉看向一邊,沒有回答。

他可以撒謊,但這謊言,他說不出口。

水玉見他這種模樣,便又重新坐回凳上,微低下頭,斜下看著,目光似是無神,「你便不想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麼過來?」

姜杉垂著雙眼,「你信里不都寫了……」

話一出口,他便反應過來,若連父母亡去這種事情水玉都隱瞞下來,那其他事情,更不用說。

這麼多年來,頭兩年,姜杉還會回信,他那時還期望下山那日,重回小姜村,將水玉娶過家門。

直到有一年冬夜,寒風入骨。姜杉在榻上咳出血來,他便明白一個道理。

或許,是時候放手了。

從那日起,他只回了一封信,「別等我了。」

那日子後,從小姜村的信件,斷了三個月。

那三個月,姜杉心中既是釋然,又是頹唐,更是五味雜陳。

痛苦?欣喜?

皆說不上。

若真要深究,那便是空虛。

唯有喝酒,才能在短時間內,填滿那些空洞。

即便醉生夢死,醒來越發無言,卻也追尋那一刻迷醉。

一杯,一壺,一壇……數之不盡……

然而,三個月後,水玉又寄回信來。

姜杉如同重獲新生,即便他不斷告誡自己不該如此,可那喜悅抑制不住。

他想回信,但他知道不能。

他只能忍住,一封封看過,一封封背下,一封封存起,最後一封封擲諸火盆。

不看,便不思念?

不想,便不想起?

不回,便不存在?

別騙自己了。

姜杉比誰都聰明,別誰都懂人心,他自然明白。

情之一字,非是布是綢,一剪便斷。那是流水,抽刀去斷,亦是奔流不止。

又像是水渠,越堵越是積涌。

他看著水玉側臉,她將要提起這些年未曾說的故事。

姜杉卻不想聽。

他很聰明,一個單身姑娘,父母雙亡,卻還守著一個不知死活的人,甘願挽起髮髻。

小姜村存在很久,悠久之地,便有悠久歷史,也有更多舊習。

舊習也好,陋習也罷。

水玉在此生活,哪能不受白眼?

姜杉不想聽,更是不敢聽。他只能直接打斷水玉話頭,「你的故事,和我沒有一點關係。」

他看著水玉側臉。

看著水玉渾身一顫。

而當水玉抬眼望來似,他卻撇過目光,裝作不願看她。

姜杉沒看水玉面容,餘光卻見到水玉緩緩站起身來,聲音淡漠,「你好好休息吧。」

說罷,便是身影離開,腳步漸行漸遠。

「吱呀。」

門扉開啟。

「吱呀。」

門扉閉合。

屋中,只剩姜杉一人。

他突然又想喝酒。

卻聽到屋外,傳來一聲刺耳驚呼!那是水玉聲音!

發生了什麼?

姜杉猛然跳下穿來,顧不上穿鞋穿襪,徑直推開房門。

門扉之後,水玉倒在血泊之中。渡鴉手持利刃,站在門邊。

姜杉雙瞳猛然放大。

「咣當」一聲,渡鴉拋下利劍,轉身就跑。

呂烽立即飛身出屋。

林火滿臉驚詫,臉色發白,結結巴巴說道:「我……我沒想到渡鴉會在這時候醒來……她……她居然……」

然而,姜杉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

他的眼中,只有水玉,只有水玉胸口那一灘鮮血。

過去種種,青梅竹馬,盡皆閃過眼前。

他衝到水玉身邊,雙膝跪地,將水玉一把摟在懷中。

林火從未見過花袍如此迅猛。

姜杉雙唇發抖,渾身更是顫個不同,全無平日鎮靜,口中喚個不停,「玉兒,玉兒,玉兒……」

水玉臉色發白,嘴角留著點滴殘血,緩緩睜開雙眼。

姜杉立即放鬆雙手,小心翼翼護著水玉,就像是捧著一枚水晶。

「這下……我也活不久了……」水玉虛弱說道,「小杉,你還想離開我嗎?」

姜杉說不出話,只是不斷搖頭。

水玉雙眼朦朧,緩緩抬起手掌,撫摸姜杉臉頰,「你從小聰明,就是不愛說實話,整天藏在心裡。」

「我說……我說……」姜杉哽咽道,「你以後想聽什麼,我都說。」

水玉眼中似乎放出光來,「那你,願意娶我嗎?」

身邊林火屏住呼吸。

屋中一切,似乎盡皆靜止下來。

「當然願意。」姜杉淚染衣襟,「不過,不是現在。」

他突然一把拾起腳邊利刃,那把渡鴉丟下的沾血利刃。

「既然在這邊做不成夫妻,那我們到那邊,永不分離!」說罷,姜杉驟然倒持短劍,毫不猶豫捅向自己心房。

林火目瞪口呆,來不及阻止。

水玉疾呼出聲,「小杉!」呼喊中氣十足。

那劍,戛然而止。

姜杉放下短劍,冷眼看著水玉,眼中全無感情,淡淡說道:「我親愛的阿玉,你不是中劍了嗎?胸口的血,怎麼聞著一股雞血味?」

水玉無言以對。

「騙我?」姜杉站起身來,冷冷說道,「很好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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