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萬里路 089 朝辭白露

月高懸,夜靜謐,風無息。

竹林坡上,竹製小屋,原是許老爺子居所,這一年來,便成了林火住處。

最應安眠之時,林火卻仍未入睡。

他蓋著棉被,雙手枕在腦後,獃獃地望著房梁,沒有絲毫睡意。

他的雙眼,似乎穿過屋頂,穿過時空,回到那些歲月,回憶與虎哥的點點滴滴。

小時候,他總愛跟在李虎身後。

李虎膽大,林火啥也不懂。李虎便帶著林火,上樹掏鳥蛋,下河捕青魚,隔三差五要和陸多金打個群架。

有次很是過分,李虎因為背不出書,被私塾先生抽了三記手心。他心裡自然是很不服氣,當即領著林火在先生回家路上,挖了個深坑。

糾集了一幫夥伴,就在路邊守著。

先生照常歸家,路過此地,一腳踏空,半個身子陷進洞里。

李虎一聲呼嘯,那伙少年拎著鐵鍬圍困上去,套上麻袋,一人一鍬土,把先生活活埋了半截。

事情敗露,私塾先生告上門來,許老爺子勃然大怒。

兩人跪在院里,惴惴不安,不敢吱聲。

許老爺子唯一一次,抖起了雞毛撣子,劈頭蓋臉便是一頓猛抽。

可抽了一刻鐘,卻沒有一撣子抽到林火身上。

不是老爺子裝腔作勢。而是李虎,將林火死死護在身下,自己擋下了所有抽打。他一邊咬牙堅持,還不斷安慰林火,「林子不怕,有哥在,有哥在……」

那日情景彷彿就在眼前,往日歡顏似乎就在身邊。

林火濕了眼角。

他從貼身內袋中,掏出一張字條。

紙上字跡,因為王城那場大雨,已經模糊不清。但他依舊貼身藏著,生怕遺失這最後的念想。

他不由想起一年前的那天。

他從布袋中,撿出虎哥右手。

跪在雪中,哭得肝腸寸斷。

他以為就此人鬼兩隔。

他以為兄弟情義,再無可能相擁傾訴。

可今天,左徒先生的話,再次帶給他希望。

虎哥,還沒死。

虎頭幫,還沒亡。

「誰欺負你,告訴哥,哥替你出頭。」

眼淚,奪眶而出。林火雙手摸索著紙片。紙上話語,彷彿就在耳邊。

林火併不要虎哥出頭,他只想與他,再見一面。

離山的決定,成了必然。

他註定要離開這裡,畢竟他入九霄,只是為了跟隨老爺子的腳步。並未想過名揚天下,也未想要流芳百世。

只是他這一走,有些人,還是放心不下。

他們。

她。

林火翻身而起,披上外套,徑直走向書桌。

或許該給他們留封書信。

他點起燈,鋪開信紙,緩緩研磨,腦中思索著所有辭藻。

可等到他提筆沾墨,卻提筆忘言。

有太多想說,又都說不出口。

筆尖濃墨,點滴落在紙上,林火終究放下軟毫,起身收拾行囊。

他捨不得這些朋友,捨不得她,但明知兄弟消息,如何能夠無動於衷?即便兄弟遠在天邊,他也必定踏遍千山萬水。

否則,林火還是林火?

他必須下山!

若是怕離別傷感,那便不告而別!

他的行囊不大,盞茶功夫便已收拾完畢。

他取了劫劍千磨,又看了魔刀萬擊一眼,最後也取了過來,挎在腰上。江湖兇險,總得有些保障。

他又望向廳內貢桌,將紀浩骨灰瓶帶在身上。他曾答應紀浩,送他歸鄉,此次下山,正好完成誓言。

等他收拾妥當,背著布囊,推開房門。

月光照進屋裡,拉長他的影子,將他印在地上。

他最後一次回頭,環顧屋內。

一年前,他匆匆而來。

一年後,他匆匆而去。

就像是孩子終將離開父母,自己出門闖蕩。林火離開老爺子的故居,邁向新的未知旅程。

孤身上路。

古語有云,「獨行者,其行必速。」

林火輕裝上路,朝著山門行去。

天未放光,林火披星趕月,只是行過的那些景物,讓回憶歷歷在目。

他與他們,在這林中喝過酒,在那草上舞過劍,在這石上曬過太陽,在那溪邊釣過銀魚。

終於走到洗硯湖邊。

他與她曾在此處,星海同游。

離別惆悵,滿腹心腸。

林火硬起心腸,朝「通玄」走去,腳步沉重,從未如此留戀。

當他將要踏上浮橋,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質問。

「你就這麼對待朋友?」

林火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去。

呂烽,姜杉,山師陰,還有劉策,聞天,章昭平,居然還有左徒先生的孫兒,左徒明。

還有……

南柯。

他們各個穿戴整齊,甚至也已經備好行囊。

這是要一同下山?

林火既是驚訝,又是感動,「你們,你們這是……」

「你可不要誤會。」姜杉飲了口酒,「我們可不是為了和你一起下山,在這特地等你。要知道燕王這一年中,北勝狄國,互通冀國,東懾齊國,南撫吳楚兩國,更是讓西蜀再上朝貢。他可昭告天下,將在月後春節,岳山封禪。」

林火撓了撓後腦,「你們要去看封禪大典?」

姜杉勾住章昭平與呂烽肩膀,「就是如此,只是正好與你同路。」

林火心中暗笑,又看向劉策三人,「策哥,你們又是……」

劉策哈哈一笑,「我是真不與你同行,離家久了,難免有些想家。正好小天與左徒師弟,想與我一同遊歷一番。」

左徒明仍是那不修篇幅模樣,「天下之大,我已讀遍萬卷書。可不行萬里路,何以自稱知曉天下?」

林火心想,劉策流亡這麼多年,此次回國,必定會好好施展拳腳。他不願明說,也沒追問必要。

山師陰卻是打了個哈欠,「我就是山上呆的無聊,想要下山耍耍。林子,你那點小心思,還瞞得過我們?料定你必定下山,大家一早就在這等你。」

「呸!」姜杉瞪了林火一眼,「才沒要等這個準備不告而別的混蛋。」

林火也是滿臉尷尬,原想不告而別,卻沒想到,根本瞞不過任何人。

最後,他將目光望向南柯。

南柯回以微笑。

林火臉上泛紅,但他還有一絲顧慮,「你們可不要一時衝動,若是和我一起下山,便沒了閣中策論,若是影響你等前程,我……」

花袍哈哈大笑,「酒醇香自溢,哪怕陋巷深。再說了,你看我們這幾人,哪個需要名聲?」

林火微微一愣,這才反應過來。

呂烽身份神秘,但從蛛絲馬跡來看,非富即貴,這名聲可有可無。

姜杉雖是寒門,卻從不在乎名聲好壞,自然也是無用。

山師陰更不用說,在被家族追殺,若是聲名在外,反而危險。

章昭平是個書呆,平日結交下來,也是志非仕途。

南柯一介女子,要這九霄名望,也無用處。

至於劉策三人,劉策是吳國王子,流亡在外,而聞天與他莫逆之交,定然不會在意這些虛名。左徒明,那可是左徒先生孫兒,光是這個名號,已經壓倒世上眾人。

倒是自己多慮了。

林火搖頭苦笑。

花袍見他反應過來,笑著摟他肩膀,「好了,別在這浪費時間。出發!出發!美酒佳人,可都在等著我呢!」

被姜杉這麼一逗,林火只覺心中那點離別惆悵,一掃而空。

正是日出東方,林火一行人,迎著朝陽,下山而去。

古語又雲,「同行者眾,其行必遠。」

背後文曲閣,檐角白露為霜。

八樓之上,左徒先生憑欄而望,「他們下山了。」

大胥先生斜卧榻上,閉著雙眼,「少年人自有少年人的活法,我過往便是對博兒管束太多,才會落得如此下場。」

左徒看了大胥一眼,「弟子皆稱我為嚴厲,你才是真正薄情,孫兒喪命,竟然未落一滴眼淚。」

大胥先生睜開雙眼,「天人之境,幾近於道,合於天地,又不容於天地。有些感情,我不想丟,卻早已慢慢不見。」

左徒先生沉默無言,終是深深嘆了口氣,轉而說道:「這些孩子未經閣中策論,實是可惜。」

大胥先生微微一笑,緩緩坐起身來。隨手一招,柜上兩卷書帛落入手中。分別印有「文」,「武」二字。

攤開書帛,大胥先生再一招手,紫毫騰飛而來,「未經閣中策論,可這些孩子,各個可入九霄榜中。」

說罷,伏於案上,奮筆疾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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