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黑,月光時隱時現。
一滴血,從眼眶探出頭來,順著粗糙臉頰,越過膚褶溝壑,凝在下顎,搖晃,搖晃,搖晃……
一顫,血珠旋落而下,鑽進江水,暈散開來。
左徒先生低下頭,看著那水中血梅。又一滴從鼻尖滴落,江水花開兩朵。
澎湃潮水伴隨轟鳴,撞擊真元,雙手微顫。
極限。
每個人都有極限。
就像萬物有伊始,便有終結。
左徒先生明白這個道理,在他八十四年並不算長,也不算短的人生中,他遇到過無數次極限。
卻沒有一次,像今日這般,力不從心。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那個草原雪夜。那時他們仍是青春年少,幹了件驚天大事。面對部落追殺,許歌一人斷後,守住山險。
滾滾雪屑如若奔流,許歌孤影單劍,站在雪中。
今日他立於山洪之前,除一身修為,再無他物。
那場景與今日,是否如出一轍?
跨越幾十年,這背影重疊交織,心中徒剩感慨。
又是一滴血,滴落水面。
雙臂發軟,水勢淹過腳背。左徒先生咬緊牙關,又將龍江之水頂了回去。
是水勢變大?
是力有不逮。
白髮老翁微微揚起頭,望向天際,心中在想,這天何時才能泛白。
突然,左徒先生沉下面色,撤回左臂,迎空一招,一支黑鏢夾在指間。
微微側轉身子,見到身後,站著六位黑衣。而黑衣之後,護著一位錦衣少年。左徒先生目眥欲裂,「竟然是你!」
龍門山,九霄宗門最是有名。
而山下百姓卻多為良善,不求聞達於世,只求安穩一生。在九霄庇護之下,這點夢想也不難實現。
唯有一個家族,心懷天下。
曹家!
此刻出現在左徒貢身後那人,正是曹家少東家,姜杉好友——曹尚宥!
錦衣曹尚宥,對左徒先生深鞠一躬,「先生好功夫,學生佩服。」
左徒先生面沉如水,「你居然為他們賣命!」
「我為他們賣命?」曹尚宥整理衣袖,「我可憐他們,施以援手罷了。」
「你為何要如此做!」左徒先生搖了搖頭,甚至惋惜,「九霄與你曹家世代交好,你居然背信棄義。」
「世代交好?背信棄義?」曹尚宥冷哼一聲,「不過是你們九霄一廂情願罷了。」
左徒先生並不答話,他額頭冒汗,顯然是極為吃力。
曹尚宥推開黑衣,向前走了幾步,「當年大雨開倉發糧,你當我先祖是真心悔改?若不是九霄威逼,老祖宗哪會計較那些愚民死活。我曹家原是地方一霸,可你九霄這過江龍太強,壓得曹家地頭蛇抬不起頭。試問,我們心中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左徒先生面露怒色,「好個曹家!竟然如此隱忍。卻也是無膽匪類。」
「君子報仇,百年不晚。」曹尚宥微微笑著,「至於無膽。先生又何必激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道理,還是你教我的呢。」
「望古論今,淮陰侯,越王勾踐,哪個不是忍一時之辱,得萬世英名?西楚霸王何等英雄蓋世,我卻看不起他。」曹尚宥眺望龍江,「真英雄,受辱而活,可比赴死難得多。低下頭顱,磕頭認錯,東山再起。可比寧死不降,更有骨氣。」
左徒先生面色複雜,「這詭辯之道,也是我教你。又何必拿來炫耀。」
「道不同,不相為謀。」曹尚宥興緻闌珊。
左徒先生嘆了口氣,「這些年,我將你視若己出,待你不薄。」
「你是這般認為?還真是讓人笑掉大牙!」曹尚宥扯開嘴角,似是左徒先生可笑至極,「我們便來看看,您是如何對我!我隨您學習最久,入門也是極早,可為什麼?為什麼你總對後來者另眼相看?」
左徒先生臉色一暗,「你說可是明兒?」
「左徒明是您孫兒,呂烽來歷尊貴,他倆也就罷了。我不服的是那些賤民!」曹尚宥面頰抽搐,激動莫名,「章昭平不過區區書呆。您卻將珍藏的《握奇經》孤本贈送於他。他何德何能?」
左徒先生張嘴欲言,卻又被曹尚宥打斷,「白潤出身落魄書香,還整日以儒士自居,您卻對他大加讚賞。您難道不知他虛有其表?」
左徒先生搖了搖頭,曹尚宥眼中怒意更甚,「太史殊,雖是太史族人,但三十餘歲才僥倖入門,您卻贊他國之隱士!狗屁隱士,以他之資,最多當個私塾先生。」
「還有揚獍!五甲下山,好是威風!卻沒幾個知道,他們敬仰的五甲師兄,不過是個雜種!」
左徒先生已是不再看他。
越是這般,曹尚宥越是氣惱,冷冷一哼,「還有姜杉!」
左徒先生抬頭看他,曹尚宥恨聲說道:「寒門子弟,名不見經傳,一到山上,你居然收他做關門弟子!」
曹尚宥苦笑起來,「我從五歲入門學習,聽您授業解惑,整整十五年!十五個年頭,你都未收我做弟子,與平民子弟只見一面,便青睞有加。這就是您的『視若己出』?這就是您的『待我不薄』?這福氣,弟子承受不起!」
左徒先生搖了搖頭,「我妄稱識遍人心,卻還以為你倆親如兄弟。」
曹尚宥平靜下來,「您教我的,『欲克敵制勝,必先與敵同行』。」
左徒先生嘆了口氣。「這些虛名,你便這般介懷?」
「人生所為兩物。名、利罷了。」曹尚宥退到黑衣身後,「今天,我便將九霄親手覆滅!我並不想證明我有多強,我只想讓您知道,沒有選擇我,是您犯下的,最大的錯誤!」
曹尚宥舉起手臂,一眾黑衣拿出懷中飛鏢,「明年今天,我會帶著桂花酒,為您上墳。」
手臂下揮。
飛鏢傾瀉而出。
左徒先生眯起雙眼。
躲?還是不躲?
一命?還是萬千人命?
左徒先生閉上雙眼。
地失色,天無光,殘軀抗洪流,避無可避。
九霄山中,瘴林深處。
林火手指豎在唇邊,示意噤聲。
南柯與山師陰禁閉雙唇,他們也已見到虞城臉上血跡。
三人不敢發聲,也不敢移動,靜靜看著虞城,不知他要做些什麼。
虞城雙眉緊鎖,單手按住劍柄,站在原地,似是張望。
林火回頭看向紅袍兒,眼神詢問。
紅袍兒聳聳肩,示意靜觀其變。
林中,虞城看了一會兒,似是鬆了口氣,招招手,黑暗中又湧出幾人。
王康,長樂天,太史雨,左徒歡,徐碑,大胥博,呂虞。
缺了司空無,凌人成,衙推望,還有那領路之人!
林火心中計較,司空無已慘死於他面前,剩下三人中,至少有兩人也已遇害。想來能將這些驚弓之鳥聚集起來,也只有虞城能夠辦到。
他又看向山師陰,後者手掌下壓,示意稍安勿躁。
眾門人跟在虞城身後,臉色多是驚疑不定。
虞城再次環顧四周,鬆開劍柄,「大家先在此處休整一番。」說罷按住左肋,似是異常痛苦。
「教習!」左徒歡暗呼一聲,想要上前攙扶,被虞城單手制止,「不礙事。」
左徒歡嘆了口氣,「衙推師兄慘死,若是他在,以他們衙推家的醫術,定能緩解教習痛苦。」
虞城搖了搖頭,「這點小傷,你們不必介意,好好休息。」
左徒歡面露苦澀,「都怪我粗心大意,被洪波那傢伙有了可乘之機。不然,也不會連累教習受傷。」
虞城再次搖頭,「你們皆是同門,難道要我見死不救。只是沒想到,這洪波居然是叛徒,而且深藏不漏……」
林火心中暗暗分析,看來那領路之人喚作洪波。紅袍兒推斷沒錯,真是此人暗中下手。看起來武藝還是不差,竟然傷了虞教習。只是這洪波為何要做這些?
正當他疑惑之時,虞城突然站直身子,拔劍出鞘,「誰?」
眾人皆是一驚,齊齊站起身來,拔出兵刃。
林火與山師陰對視一眼,南柯拉住兩人衣角,示意小心有詐。
三人心有計較,仍舊不動。
虞城拔劍四顧,「洪師弟,既然來了,何不現身?」
洪師弟?林火心中一驚,更加不敢輕舉妄動。
只是等了半響,依舊全無動靜。
林火心中疑惑,準備回頭,卻感到背後被紅袍兒一推。
林火踉踉蹌蹌跌出林外,八把兵刃立刻指在臉上,「是我,林火!」
眾人收住兵刃,望向虞城。
虞城面上沒有絲毫鬆懈,「還有誰?」
山師陰施施然走了出來,「還有我。」
虞城盯著山師陰看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