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入王城 024 回首望牽腸掛肚

每次離開的時候,都在下雨。

六歲,一場瘟疫,柳鳳泊失去一切。

那一年,他跟著人群,逃離家鄉,輾轉千里。

踏出村子的那一天,下著瓢潑大雨。

他渾身濕透,渾渾噩噩,盲目跟著人群,不知路在何方。

從那一日起,他如同他的名字一樣,漂泊四海。

向路人乞討,與野狗搶食,同天地爭一絲活命。

他特立獨行,他不服管教,他沒有同伴,也不需要同伴。

他是堅韌的柳枝,是孤傲的鳳凰,是漂泊的旅客。

他去過太多地方,卻不為了大好河川。

一切只是為了活著。

就如同土狗一樣,毫無尊嚴地活著。

他一直這麼覺得。

直到十二歲那年,他遇到了婆婆。

滿頭白髮,卻梳得一絲不苟。衣衫破舊,卻用核桃油保養二胡。隔著老遠,便能聞到核桃香味。

那日也下著雨。

柳鳳泊三天沒有吃過東西,在雨中凍得瑟瑟發抖。

他卻沒有躲入林中,因為在這大雨天,有位老人為一荒墓上墳。

撐著一把黑油傘,手裡拎著貢品與二胡。

柳鳳泊餓壞了,直勾勾地盯著貢品,彷彿一眨眼,又是一場空夢。

老婆婆卻對他招了招手。

柳鳳泊大快朵頤,不時去瞥婆婆。

婆婆默不作聲,為他撐著傘,異常慈祥。

柳鳳泊將貢品吃了個乾淨,平生第一次感到臉紅。

婆婆卻說,「沒關係,死人餓著也不能再死一次,活人餓著,可就活不下去了。」

黑油傘不大,柳鳳泊卻覺得,能夠遮蔽一生風雨。

婆婆收養了柳鳳泊。

不能說是收養,只是每天,婆婆都會來這上墳,風雨無阻。

而從那以後,貢品都成了柳鳳泊的口糧。

柳鳳泊不願意離人太近,他對別人有著天生的恐懼。

可對於婆婆,他卻怎麼都生不起戒心。

他那時不愛說話,婆婆卻愛講些故事。

婆婆誇他名字好,「鳳舞天翔,大富大貴。」

婆婆說她年輕的時候,也是名動江湖的女俠,滿王城的青年子弟對她魂牽夢繫。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子,可以與岳山比肩。

柳鳳泊看她滿臉褶皺,卻是不信。

婆婆也不在意,依舊每日來上墳,每日來聊天,每日來拉二胡。

婆婆拉得並不好聽,柳鳳泊問她,「婆婆,你這麼喜歡二胡?」

婆婆笑眯眯地回答,「是他喜歡。」

他,就是墳里的那個人。

他,又不是墳里的那個人。

因為這是一座空墳。

他和婆婆江湖相識,又相忘於江湖。

婆婆在他的家鄉等他,只希望再見他一面。

婆婆生在龍興,卻在這異井他鄉,孤獨等待。

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依舊杳無音訊。

或許是死了吧。

婆婆為他造了空墳,每日只為了和他說說話,拉一曲他最愛的《江河水》。

婆婆喜歡柳鳳泊,因為長得和他很像。

婆婆給柳鳳泊穿了白衣,因為他愛穿。

婆婆教柳鳳泊用劍,因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劍客。

十八歲那一天,下著雨。

婆婆氣若遊絲,柳鳳泊坐在床邊,紅了眼眶,他和婆婆說,他找遍千山萬水,也要找到那個負心漢,然後把他挫骨揚灰。

婆婆笑他,「你可不是他的對手。因為你沒有我。」

婆婆拉著他的手,含糊不清地說了許多,最後捧著他的臉,痴痴地笑著,「你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她把柳鳳泊認作他,在笑容里咽氣。

柳鳳泊將婆婆葬在空墳旁,葬在他身邊。

柳鳳泊不信自己會不如那人。

即便把天捅個窟窿,他也要證明給婆婆看,他比他更強!

白袍仗劍,劍問天下!

二十歲,白袍千臂,名聲大噪!

然後,他遇到了她。

燕王兄弟武慎公子的女兒,鳳棲郡主,武桐。

柳鳳泊突然明白過來,婆婆說他所缺的是什麼。

鳳棲梧桐。

他的人生,因為遇到鳳棲而完整。

柳鳳泊想為鳳棲摘下日月星辰,想為她采遍萬紫千紅,更想和她白頭偕老。

白袍千臂,柳鳳泊。

一生不求人,那日彎腰曲背,求武慎將鳳棲許配給自己。

武慎將茶水潑他臉上,「你算什麼東西?一介武夫,還想娶本公子的女兒?」

柳鳳泊無言以對。

他想過私奔,可就這樣帶著鳳棲,沒名沒份地闖蕩江湖?

他要給鳳棲最好的,這絕對不是最好的。

離開的那一天,也是細雨綿綿。

白袍靠在桃花樹上,搖著酒罈。

紅衣枕他腿上,數著掌心桃花瓣兒。

白袍微醺,紅衣揚起花瓣兒,抬頭望著白袍痴痴地笑著。

柳鳳泊伸手捧住她的臉頰,她輕輕閉上雙眼,面色羞紅,睫毛微顫。

可這一吻,卻沒落在她的嘴角。

柳鳳泊只是捧著她的臉龐,仔細端詳,像是捧著易化的雪花。

過了半響,他輕輕放開她的俏臉,「我不喜歡這個地方。」

柳鳳泊將目光投向遠方,緩緩抿了口酒,「這裡的人都看不起我。」

「那有什麼關係。」鳳棲握著他寬厚的手掌,摩挲著自己的臉龐,「我是你的婆娘,他們又不是。」

柳鳳泊望著懷中貓兒女子,眼神顫抖。

只是片刻,便又回覆剛強,「他們可以看不起我,但我決不允許他們看不起你!」

柳鳳泊抽回手掌,去意已絕。

鳳棲再抬頭時,空蕩蕩身側,只剩下飄零桃花,零星細雨。

白袍就這麼走了,在落英繽紛的雨季。

揮一揮衣袖,只留下一句話,「只需一年,等我回來吃你嘴上胭脂。一年後,我就是天下第一,一年後,你就是我的天下第一夫人。」

紅衣倚在樹上,倚在他最愛的地方,等待。

這一等,便是三年。

院中桃花,被移到府外,孤零零地立在路邊。

柳鳳泊得了殿前武鬥第一,屠了三百近侍,一身血污站在桃花樹下。

天上飄著小雨。

一眾公子姑娘出了府門,白衣儒生為紅衣打著黑油傘。

門房在笑,小廝在笑,公子在笑,姑娘在笑。

紅衣伴白袍,配著甜如蜜糖的酒窩。

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只有一人。

站在光禿禿的桃花樹下,雨打衣衫,肝腸寸斷。

誰負了誰?

誰對誰錯?

情之一字,說不清,道不明。

即便如此,柳鳳泊依舊願意為鳳棲,仗劍天涯。

換回的。

觸手所及的。

卻只有寒意刺骨。

每次離開的時候,都下著雨!

今日的凍雨,特別大。

柳鳳泊被雨迷了眼,卻看到一把黑油傘,走到他的面前。

林火費力撐著他的身體,黑傘下露出一張臉來。

竟然是那日和鳳棲一同出門的白衣儒生。

「我叫王芝。」白衣儒生淡淡一笑,「是你的情敵。」

柳鳳泊苦笑。

林火意外地望向站在門外的孟然之,後者自顧自地灌酒。

「我來,是為了告訴你一個事實。」王芝注視著柳鳳泊的雙眼,「你走之後,鳳棲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自己釀酒。別的不會,只會最市井的刀子酒。」

「每月初一,她就會在桃花樹下埋上一壇。到今天,應該有三十多壇了吧。」

柳鳳泊雙手顫抖,猛然抓住王芝肩膀,雙目赤紅,淚水奪眶而出。

王芝湊到他耳邊,輕輕說道:「我妒忌你,妒忌了整整五年。」

柳鳳泊垂下手掌,胸口發緊,像是丟了魂魄。

他推開林火,奮力邁步,卻跌在泥中。

他掙扎著爬起身來,想要飛,飛出王宮,飛到桃花樹下,飛到鳳棲身邊,飛到三年前!

可身上的力量,已經消失得一乾二淨。

他就這樣仰天倒下。

面朝天空,伸出手臂,想要抓住什麼。

他彷彿能夠看到那棵桃花樹。

花瓣漫天,一身紅衣倚在樹上,對著他痴痴地笑著,「你還沒吃我嘴上胭脂,怎麼就要走了?」

柳鳳泊答不上來,什麼都說不出口。

伸向天空的手,垂了下來。

「鳳棲,你走慢些,我這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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