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中,靜得可怕。
雷光閃現,照亮武睿臉龐,面如冰霜。
羅國捻動長須,徐徐而為,「小武啊小武。你以為自己安排得天衣無縫?」
他勾起嘴角,像是諷刺,又像炫耀,「就連李爾冉那牛鼻子,都被老夫擠兌得自封修為,辭退帝師之位。廢你一大助力,你這小娃娃還想和老夫斗?」
武睿冷哼一聲,望向殿中另一個人。
那個人只是垂著腦袋,雙手籠在袖中,不發一言。
武睿覺得一陣心寒。
羅國瞥了崔祿商一眼,「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話小崔自然明白。可惜,尊貴的燕王,並不明白這個道理啊。」
他摸了摸腰際香囊,伸手掏出一顆香丸,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絲毫不把武睿放在眼中。
「若是你安分守己,讓你做個逍遙皇帝又如何?」羅國瞪了武睿一眼,「可惜你總是要弄些過家家的幺蛾子。想借武夫之手除掉我們三人?然後擊殺逆賊,攬下天下名聲,順便掌握實權?」
「幼稚!」羅國抬手就是一記耳光。
羅國雖是文官,但深知君子六藝,身手也在二流武夫。而武睿卻受制於天資,一輩子都是個不能習武的凡人。
這巴掌註定挨得結結實實。
可這一巴掌,卻停在半途。羅國望向太和殿中陰影,「卞夏老怪!你是準備破誓嗎?」
陰影中,藏著一個影子。
瞎眼老宦,卞夏,踏出陰影半步。
「祖宗法度,若不危及王室性命,深宮老宦不能出手。」羅國眯起雙眼,「那一日柳鳳泊殺進大殿,老夫求你保全王室顏面,你也不肯出力。想來老祖宗的規矩,你今日也不會破吧。」
卞夏懸在半空的那一隻腳,終是緩緩收回,復又隱入黑暗。
武睿臉色鐵青。
羅國拍了拍武睿的臉頰,「你放心,老夫不會殘害王室。老夫可是忠良之臣。只是燕王豬玀無能,老夫代大王治理天下,也是逼不得已啊。」
武睿握緊雙拳,指骨發白,卻硬是不發一言。
「不說話?讓我猜猜。」羅國輕撫額頭,「你是不是在等獨孤孝,劉旭,崔顯仁……」
他的口中每蹦出一個人名,武睿的臉色便白上一分。
一百三十四個人名全部報完,武睿已是面無血色,「你,你把他們都殺了?」
羅國輕描淡寫地說道:「你的軍中內應,為何不殺?反正我大燕多的是人才,不缺這麼幾個。怪只怪,他們跟錯了主公。」
武睿雙腿發軟,向後連退數步,直至背靠立柱,才穩住身形。
羅國看著他糾結的臉色,暢懷大笑,「老夫門生故吏遍布天下,董小子軍中佔盡先手,小崔更是掌握天下錢糧命脈!你除了殿後三千金甲,還剩什麼?」
「緩兵之計?忍辱負重?」羅國突然肆無忌憚地狂笑起來,「你想戲弄老夫?老夫是誰?老夫是羅國!三朝元老,文人領袖,天下大才!今日老夫登高一呼,說你是昏君!你就是昏君!生生世世,翻遍青史丹書,任由滄海桑田,你註定將會遺臭萬年!」
武睿雙腿一軟,跌坐地上。
羅國居高臨下地蔑視燕王,已經再無半點儒生模樣,「這天下,原本便是強者居之。就像此刻,我是強者,你不過是頂著燕王名聲的螻蟻。」
「古人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又搖了搖頭,似是惋惜,「可嘆這天下愚者居多。他們只相信大王乃天選之人。老夫如此才華,卻只能依附在爾等之下,何等悲哀,何等可笑!」
風雨飄搖,人心煎熬。
武睿面如死灰,羅國放肆大笑。
突然!
雷雨聲中傳來一聲暴喝,「武睿小賊!出來受死!」
斷喝,穿透雨幕,刺入耳中。
羅國望向殿外。
暴風驟雨,一人懸立半空。
風吹血袍起,雨打白髮舞。
手一招,斗大頭顱,穿越廣場飛入殿中。
血肉模糊的腦袋滾到羅國腳邊,赫然纏著黑布。
羅國捏緊長須,眼神閃爍。
武睿只覺鬆了口氣。
可誰知,那白袍猛然噴出一口鮮血,身影從空中直墜而下,跌入泥濘。
羅國這才呼出一口濁氣,「原來是強弩之……」
話音未落,耳畔生風。
羅國想要側身閃避,可是雙目突然失焦,虛弱感泛濫成災。
胸口發涼,低頭去看,劍尖刺透胸膛,鮮血噴涌。
這是怎麼回事?
是卞夏老怪背棄誓言?還是這殿中另有伏兵?
羅國艱難轉頭,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意料之外的面龐。
崔祿商!
這個始終默不作聲的男人。
這個最應該和他互生互利的男人。
居然在最終時刻。給了他致命一擊!
崔祿商拔出短劍,血濺滿身,卻不為所動。
羅國仰天倒下,鮮血順著地磚縫隙,四散流淌。
他艱難地睜眼去看,見著崔祿商那雙始終藏在袖中的手,沾滿藍色粉末。
崔祿商看了眼自己的雙手,「你喜食西域千夜香。原是清雅無毒,除非遇上龍溪粉末。這兩物也不致命,只是讓你失去知覺。」
羅國終於明白,崔祿商始終站在一邊,是為了等發揮藥效。
「為什麼?」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微弱地嘶吼著,「你以為他不會殺你?我們擋了他的路,我們……我們一定會死!你一定……會死!」
崔祿商沒有回答,他只是用短劍,刺穿了羅國的喉嚨。
旋轉劍柄,奪走三代老臣最後的呼吸。
太和殿中,彌散著令人不安的血腥氣味。
武睿目光游移,驚疑不定地看著崔祿商的背影。
殿中彷彿有一團迷霧,而崔祿商就隱在霧中。
「愛卿?」武睿試探著喚道。
崔祿商瞥了他一眼,將短劍別回腰上,沒有答話。只是從羅國的屍首上扯下一塊碎布,反覆擦著指縫間的血跡。
武睿硬著頭皮,又喚了一聲,「崔伯伯?」
「你犯了幾個致命錯誤!」崔祿商突然抬起頭來,豎起一根手指,「第一,天真!」
「無論宮廷內外,朝堂上下,江湖民間,什麼事情能夠逃過我們三個老傢伙的耳目?你天真地以為,那追殺柳鳳泊的賞金,我們會不知道是出自你手?你天真地以為,我們這麼多年的積累,會坐以待斃?」
「敵人,永遠比自己高出一線。若是小看對手,那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作繭自縛。」
武睿面色驚疑不定。
「第二。」崔祿商豎起第二根手指,「懦弱!」
「要殺我們三人,還要假借他人之手?」崔祿商冷哼一聲,「大廈將傾,光有名聲又有何用?那些奸佞小人,會因為你的名聲奉你為主?」
「大燕需要的是鐵血手腕!承受壓力,忍受孤寂,體味痛苦!若是你沒有掃平宇內的魄力。滾回去做你的傀儡燕王!這是天下,不是你的後宮!百姓愚昧,他們需要的是一往無前的龍頭,不是瞻前顧後的鼠輩!」
武睿臉色漲紅,想要反駁,崔祿商卻沒給他機會。
「第三。浮躁。」崔祿商重重嘆了口氣。
「你忍了這麼多年,就不能再等些時日?羅國與我,畢竟老了。這次利用鳳棲郡主,逼反柳鳳泊,實在是一著臭棋。」
武睿緊皺眉頭,面露羞愧,崔祿商突然話鋒一轉,「不過。」
崔祿商嘴角泛笑,「老臣必須稱讚大王的決心。」
「雖是有勇無謀,權術稚嫩。但不能全部怪大王,先王不理朝政,留下偌大一個爛攤,使得權臣當道。大王能夠不為外物所惑,堅心重奪權柄,已是難能可貴。」
「前進的路,始終迷霧重重。原地打轉,確實能夠樂及一時,終其一生不過井底之蛙。人,當不以力小為恥,終日苟且之所失,尤甚於死。」
武睿緩緩抬起頭來,正對上崔祿商的目光。
崔祿商猛然抓住武睿的雙肩,一字一頓地吼道:「大聲告訴我!你是誰?你要做什麼?」
目光,異常堅定。
目光,隱含期許。
武睿只覺得有股力量,引爆了他心中埋藏許久的話語。
「孤!是大燕之王!」
「孤要重振大燕雄風!」
「孤要這天下,拜服在大燕足下!」
「孤要大燕,受萬國朝拜!」
崔祿商拍了拍武睿的肩膀,哈哈大笑,「我大燕,復興有望!」
說罷,他斂住笑聲,向後連退數步,退回君臣間應有的距離。
崔祿商跪拜在地,行一大禮,「老臣有事啟奏。」
武睿忍住心中激蕩,回答道:「愛卿請講。」
「請大王治我欺君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