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入王城 020 前途誰卜

殿外,凍雨蝕骨。殿內,紅羅炭暖。

幽深,寂靜。

燕王寢宮,下有火道,上有熏籠,困意融融。

燕王武睿卻一夜未眠。

五位嬪妃大被同眠,他卻記不得她們的名字,甚至過了今日,他此生都不會與她們相見。

荒淫無度,這就是人們給他的評語。

隨他們去吧。

武睿從白肉交疊中抽身而出。大殿陰影中竄出一道黑影,從嬪妃身側一一掠過,讓她們徹底入眠。

隨後,那黑影又隱入大殿一角,垂手而立。

武睿看了眼熟睡的嬪妃,突然有些心煩,緩緩走到床邊。

黑影再次走出暗影,手中捧著件袍子,黑體紅邊,上綉五爪金龍。

武睿站在床邊,肌肉稜角分明。

黑影為他披上袍子,懸絲結扣,井井有條。

還未穿戴完畢,武睿便伸展四肢,赤足邁向寢宮大門。

黑影緊跟其後,左手捻開龍袍背後的几絲褶皺,右手提著雙靴子,「陛下,天寒地凍,保重龍體。」

「無妨。」武睿搖了搖頭。

他摸著兩撇短胡,加快腳步。

一主一仆,一前一後,兩人相隔三步,絲毫不差。

走到門前,武睿猛然推開大門,寒風湧入殿中,吹起衣袍,凍雨隨風而至。

黑影閃到武睿側後半步,狂風驟雨滑向兩邊,點滴不落身上。

直到這時候,才能看清那黑影。

披著藏青的宦官服,滿臉溝壑,已是年邁。一對眸子渾濁不清,顯然是個瞎子,「風雨飄搖,陛下,保重龍體。」

武睿望著凍雨,緩緩說道:「夢兒和莫兒可曾安置妥當?」

老宦點頭應道:「公主與世子已經保護周全。」

武睿眉頭舒展,復又皺緊,「應該開始了吧。」

老宦低聲道:「方才,老奴已有感應,皇城西北方,現一天位。」

武睿微微一笑,「看來,他很滿意孤送給他的驚喜啊。」

老宦接著說道:「可要進行下一步?」

「那是自然。」武睿轉身朝殿內走去,語透陰冷,

「孤可是好生想念,孤的三大輔臣。」

老宦靜靜合上紅漆大門,殿內重歸一片昏暗。

大殿肅然,大內肅然,王都在凍雨下瑟瑟。

昌隆,今日隱在沉寂之中。

躍馬夜市的另一邊,有個幽靜小院,院掛匾額司徒府。

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院落的寧靜。

一中年儒生,身著青衣,快步走到門前。

這是司徒書房,羅國便在其中。

房門洞開,儒生先是端正衣冠,這才踏入房中。

屋裡彌散著淡淡的香氣。

羅國生性好潔,每日沐浴,專寵一款自西域而來的香丸。他不僅隨身攜帶香囊,還將香料泡酒飲用,每每說話便是口吐如蘭。

此刻,司徒大人正捧著一張宣紙,低聲默念。

那宣紙質量極差,與府中澄心堂紙天差地別,和稍次的玉水紙也是不可相比。

可羅國看得極為專註。

這張近乎草紙的東西上,難道能夠生出花來?

「老爺。」儒生輕聲說道:「大王召你入宮。」

羅國皺了皺眉,「讓他等著。」

儒生不敢說話,低頭立在一邊。

半柱香後,羅國才仰天長嘆,「果然好文章!果然好才情!當初老夫建尋才閣,為的就是這海底的金沙!好!好!好!」

連呼三個好字,羅國才將目光掃向身側儒生,語氣淡漠,語出驚人,「那個小畜生又有什麼混賬事?」

儒生躬身道:「宦官不曾言明,只是看他面色焦急,只怕有什麼大事。」

「大事?」羅國冷哼一聲,「他能有什麼大事。不過是個小娃娃,以為一國之主是過家家嗎?」

儒生趕緊回道:「武睿自然無用,這大燕國還是要靠司徒大人您啊。」

羅國微笑額首,捻動胸前長須,「滿朝文武,也就崔祿商入眼,人熊還是嫩了些。」

他再次低頭看了眼手中草紙,嘴角揚起一絲笑意,「以文觀人,這個破落書生,若是給他十年,必能成我接班之人。」

「伊世羽?」羅國撫著紙上正楷,「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倒是一個好名字。可惜,可惜啊。」

他捏住宣紙兩頭,用力一撕!

錦繡文章,成了漫天紙屑!

「大燕只需要我一個才高八斗。」

羅國走出書房,「老規矩,名單在我桌上。閻王爺會欣賞他們的滿腹經綸。」

儒生一鞠到底,唯唯諾諾地應了一聲,始終不敢抬頭。

司徒府外便是躍馬夜市,寸土寸金的地方,卻有間破落小店。

屋頂有個破洞,今日已經補上,不至漏雨。

「何氏羊肉館」百年老店,在王都中有口皆碑,只是近年來蕭條不少。

今日下了凍雨,更是沒什麼生意。

店主何老乏得直打瞌睡。

若是上了年紀的昌隆百姓,誰不知何一刀的名號?誰不想嘗何老的兩手絕活?

一道白水羊肉,只取羊頭活肉,講究色白潔凈,肉片薄大。撒上適當椒鹽,那真是醇香不膩,真正的人間美味。

另一道白魁燒羊肉,最是適合下酒。燙、緊、袪、煮,煟,炸六道工序,不能有絲毫差錯。也只有何老的刀工廚藝能燒好此菜。入口酥脆,入喉香氣縈繞,回味無窮。

可惜時過境遷,狄國擾邊,少了草原羊,生意可不好做。

今日,店裡便只有一個老主顧。

白髮蒼蒼的老頭兒,慢條斯理地夾著羊肉,手邊放一壺酒。

那悠然自得模樣,倒是與屋外狂風暴雨反差極大。

何老實在無聊,張口說道:「老崔,咱倆認識多久了?」

老崔放下筷子,「二十多年了,那時店裡還不曾這樣冷清。」

「還不是怪這世道。」何老嘆了口氣,「說來也是奇怪,你原本都是月中光顧,今天這大風大雨,怎麼起了興緻?」

老崔夾起一片羊肉,「喜歡吃,自然要多吃幾次。」

「來日方長,你這是急個甚。」何老臉上笑著,有人光顧自然高興。

老崔微微一笑,突然問道:「你覺著當朝燕王如何?」

「燕王?」何老打了個哈欠,「王家貴胄還不是那樣,不把咱們放在心上。」

他敲了敲桌子,繼續說道:「特別是三大輔臣,更不是東西。」

「董蠻武,什麼狗屁人熊。狄狗子都欺負到了臉上,屁都不放一個。什麼大燕精兵,都是孬種。害得咱連生意都做不了。」

「還有那個羅國。只會紙上談兵,風花雪月。娘的,前兩年南方鬧洪水,死了不少百姓。這老不死的居然寫了個江水賦,歌頌決堤江水的宏偉壯觀!這他娘的是把人命當什麼?」

「還有那個司空,崔祿商!」

老崔扯了扯嘴角。

「咱可聽說,燕王要給咱們減稅,促進商業。可你知怎樣?這道旨意被崔祿商一口駁回!而且貪得無厭,哼!為官四十載,天高十丈。不掙個盆滿缽滿,怎麼對得起司空的名號?」

老崔搖了搖頭,不置可否。

何老似乎意猶未盡,還未說話,風雨中傳來馬蹄聲響。

青帽小斯滾鞍下馬,濕漉漉地躥進店裡,拱起雙手,單膝跪在桌前,「崔大人。大王召你入宮。」

崔大人嘆了口氣,「終於來了。」

羊肉下肚,他將酒飲盡,不緊不慢地整了整身上便服。

他從袖中掏出一錠白銀,放在桌上,「老何,這麼多年,承蒙照顧了。」說罷,他便撐起手邊雨傘,緩緩消失在雨幕之中。

留下目瞪口呆的何老,呆在原地。

雨一直下,阻了行人腳步,阻不了雄鷹翱翔。

雨幕雷光之中,健碩黑影雲中翱翔,羽翼沾身。

振翅,盤旋,突然一個急墜,落向地面。

一黑甲騎兵,高舉手臂,灰鷹穩穩停在臂上。

黑騎翻找灰鷹足下,發現一木簽,簽上刻有小字。

黑騎將木簽來回看了兩遍,隨後振臂一揮。

灰鷹振翅,黑騎調轉馬頭。

黑騎在坡上冒雨疾馳,坡下上千黑騎如同黑色洪潮。

黑騎下坡,併入洪流之中。

洪流的最前端,是個黑塔漢子,董蠻武。

「將軍!」那召鷹黑騎跟在董蠻武側後,相差半個馬身,「大王召你入宮。」

董蠻武沒有立刻回應,他拉緊韁繩,黑馬人立而起。

身後上千黑騎同時駐馬,整齊劃一。

暴雨之中,千餘人鴉雀無聲,面無表情,可董蠻武從他們眼中讀出了一個辭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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