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居

她不是自願地放棄她在市裡那套平房的。二十年前,周一貞生了一場重病,只好賣掉房子,搬到這遠郊的舊宿舍樓里來住。這是輪胎廠的宿舍。本來她以為自己會死,就對她的丈夫徐生說:

「你再耐煩等個一年兩年就解脫了。」

徐生眼一瞪,反駁說:

「生死由天定,不是我們想怎麼就能怎麼的。」

周一貞在輪胎廠的宿舍房裡苦挨。不知從哪一天起,她突然就覺得自己不會死了。她從附近的毛紡廠接了些活兒回家來干。她織手工絨線帽和圍巾,每天做完飯就坐在陽台上幹活,身體居然一天比一天硬朗起來了。郊區的空氣比城裡好,也能吃到新鮮的蔬菜,周一貞的身體恢複了正常。那場噩夢在她記憶中漸漸變得淡漠了。

好多年裡頭,老伴徐生從不提起從前的舊居,怕她傷感。

雖然坐公交車去城裡費不了多少時間,周一貞還是從來沒有回到舊居去看過。她倒不是個愛傷感的人,只是她在那個院里住了大半輩子,在那裡上小學、中學,在那裡進工廠,在那裡結婚,生女兒,那平房留給她的記憶太多了。她現在已經離開了二十年,夢裡面還常常是在那裡生活,倒是輪胎廠宿舍很少夢到過。

星期三下午,周一貞正準備去毛紡廠交貨(她織了一些寶寶鞋,可以得到較高的工錢),忽然電話鈴響了。不是女兒小鏡,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她問周一貞什麼時候回訪她的舊居,彷彿她們之間有過約定似的。她一開口周一貞就記起來了,她正是房子後來的主人啊。

買她房子的是個單身女人,比她小五六歲,名叫朱煤,在一家設計院工作。周一貞記得在交房的那個傍晚,朱煤一直站在半開的門後面的陰影里,好像不願別人將她的表情看得太清一樣。這麼多年都已經過去了,朱煤還惦記著自己,周一貞感到莫名的緊張。周一貞在電話里說自己還沒想過要不要回舊居看看這個問題呢,不過她很感激朱煤,看來她將房子賣給她這件事是做對了。

「做沒做對,您回來看看不就知道了嗎?啊?」朱煤說。「好啊好啊,我星期六來吧。」

一放下電話周一貞就焦慮起來了。她怎麼能答應這種事呢?倒不是她信迷信,或有什麼忌諱,但她就是沒有把握去面對從前那場病,這是她唯一沒有把握的事。靜脈注射啊,大把吞藥丸啊,還有最恐怖的化療啊,這些黑色的記憶幾乎已被她埋葬了,難道又要重返?再說老伴徐生要是知道了也不會同意的吧。

從毛紡廠回來的路上,周一貞的情緒變好了。她意外地得到了兩百元,兩百元啊!這是她和徐生三個月的生活費了。雖然已經五十五歲了,她感到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精力充沛過。路上到處是一片一片的綠色,花兒也開得正旺,周一貞走出了毛毛汗,腦子裡又構思出了一款寶寶鞋,她差點要笑出了聲。快到家時,她做出了決定:星期六下午去城裡的舊居看看。她為自己做出了這個決定感到自豪。

晚飯後,她對老伴說了這件事。

「朱煤可不是個一般的女人。」徐生說。

「你的意思是我最好不要去?」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為什麼不去?既然你想去,就去。」

徐生的回答出乎周一貞的意料。周一貞知道他絕不是不關心她而信口說說,那麼,他是出於什麼理由認為她應該重返舊居?徐生是一個性格很直,也比較簡單的人,連他都認為她可以回去看看,那她此行大概不會有問題了。再說她對舊居還是有好奇心的。

三天的等待很快就過去了。這三天裡頭周一貞又織出了一款式樣全新的寶寶鞋,簡直漂亮極了。老徐也拿著絨線鞋左看右看,跟著她樂。還說:「你可要記得將你的編織手藝的水平告訴朱煤啊。」周一貞問他為什麼非得告訴朱煤,他的理由很奇怪。他說:

「不要讓她小看了我們。」

周一貞聽了吃一驚,覺得連老伴這樣的人說話也怪裡怪氣了。

「我才不管人家如何看我呢。」她回敬徐生說。

「那就好。」

周一貞坐在公交車上有點緊張,她對這次重返還是有點擔心的。她在心裡反覆對自己說,如果將事情都往好處想,就不會有問題。

她下車後就往吉祥衚衕走,到了那裡才發現,衚衕已經破敗得不像個樣子了。到處都是拆掉的平房,一點往日的風貌都見不到了。根據城市擴張的進度,周一貞應該早就料到這種情況的,但她不是一個善於預測事情的人,所以衚衕的變化給了她很大的震動。

她終於回到從前的家了。她那個小院倒還是很完整的,只是此刻一個人都沒有。周一貞看到了房門外的那個自來水龍頭,從前她經常洗衣服洗拖把的地方。她的鼻子有點酸,但她很快控制了自己。

她敲門,敲了幾輪沒人答應。於是輕輕一推,門開了。

多麼奇怪啊,兩間房裡的擺設同她從前那個家裡的擺設一模一樣!她不是將傢具和擺設全搬走了嗎?她和老徐交給朱煤的是空房啊。周一貞百感交集地坐在從前的老式梳妝台前,她不想動了。她記起最後一次坐在這裡梳頭時的情形。當時鏡子里映出的禿頭女人令她一陣陣顫抖。

她聽到有腳步聲走近,大概女主人回來了。

「周姐,您來了,這有多麼好!我真幸福!」朱煤看了她一眼說道。

「幸福?」

「是啊。您總是給我力量嘛。」

「等一等,您說的是怎麼回事?還有這屋裡的傢具和擺設——」

「啊,您不要多心,這是我自己設計的,根據我以前看到過的來設計的。那時我到您家來過好幾次,您忘了嗎?我可是設計師。怎麼說呢,當時我處在我人生的低潮中,我決心脫胎換骨,變成另外一個人。我在醫院偶然遇見了您,得知你們要賣房子,我就尾隨您和您丈夫來這裡了。」「您決心把您自己變成我嗎?」周一貞說話時臉一下子變得慘白了。

「是的。請您別生氣。」朱煤回答時直視著周一貞的眼睛,「事實上,您挽救了我。您瞧,我現在過得充實有序。」

「您讓我想一想,我很不習慣這個消息。」

「這是我為您泡的茶,您喝了吧。您臉色不好,要不要躺下休息一會兒?這兒仍然是您的家。」

周一貞喝了幾口茶之後定下神來了。她的目光變得獃滯了,緩緩地在那些熟悉的傢具擺設上移動著。

「太好了。」她言不由衷地說,「這下我真的回到原先的家裡來了。那是我的小砍刀吧?正是我從前在加工廠砍蓮子的時候用的。朱煤小妹,您真是費心了,世上竟有這樣的事。」

有一位鄰居站在房門口朝里看,他認出了周一貞。

「煤阿姨,您家中來客人了啊。我要收電費了,您哪天交?哪天方便我就哪天來。」

他並不同周一貞打招呼,這令她尷尬,也很委屈。莫非這位鄰居認為她已經死了?那時她同他可是天天見面的。

「對,我來客人了,您不認識我的客人嗎?」朱煤說。

「有點面熟,不,不認識。」

他離開了,他的樣子有點惶恐。周一貞突然感到很累,眼皮都在打架了,朱煤的身影在她眼裡變得歪歪斜斜的。

「您困了,您躺下吧,我來幫您脫鞋。這就好了,我去買點菜回來,咱倆晚上好好吃一頓。什麼?您說蜘蛛?不要怕,這屋裡是有一隻,不過那算不了什麼……」

周一貞入夢前聽見朱煤將門關上出去了。

周一貞醒來時太陽都落下去了,她睡了很長時間。她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奇怪:怎麼會跑到別人家裡來睡在別人床上?她從前從來不做這種出格的事。她聽到朱煤在廚房裡忙上忙下,於是連忙起來折好了被子,去幫忙。

她看到朱煤把飯菜做得很香,心想她真是個會生活的女人。

吃飯時周一貞說:

「您瞧我,真不像話……」

朱煤立刻打斷她,要她「不要有任何顧慮」,因為這裡本來就是她的家,她愛怎麼就怎麼。再說是她請她來的嘛。

吃完飯,兩人一塊收拾了廚房,周一貞要回家了。朱煤對她說:

「您沒注意到兩間房裡開了兩個鋪嗎?這張床就是為您準備的啊。您沒來時,我一直睡在裡面那間房裡。」

周一貞對她的話感到很意外。

「我還沒同老徐商量,我估計他不會同意的。」

「為什麼呢?我倒認為他一定會同意。您給他去個電話吧。」

於是周一貞坐下來打電話。

「這是很好的事嘛。」徐生在電話里爽快地說,「難得人家盛情挽留,你也正好交個朋友啊。」

周一貞感到老徐的態度很陌生,因為他從來不是個愛交朋友的人,他也知道周一貞不是。周一貞有點生氣,就對老伴說:

「那我今天就不回去了,這可是你同意的啊。」

「當然當然,是我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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