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二的心事

鹿二在堂屋裡用小磨磨糯米。這工作很簡單很無聊,可又不得不做,媽媽逼得緊,要用米粉做元宵節的湯圓。他是在工作快要結束的時候聽到那個聲音的。起先是像從遠方開來一列火車,漸漸逼近,越來越響。可那響聲總不消停,其間還夾雜了爆炸聲。鹿二懷疑是發生了山崩。他反覆問自己:「要不要跑?要不要跑?」然後他就決心逃命了。他什麼都沒拿就跑出去了。

村裡一個人都沒有。鹿二跑過菜土,跑過小橋,跑到了田野里。他一直到跑不動了才停住腳步站在那裡喘氣,臉漲得通紅。奇怪,他跑的時候,響聲一直在,彷彿有泥石流在後面追著逼著一般,現在他一停下來,響聲也停了。定睛一看,田裡有一些人在若無其事地幹活。右邊的小馬路上也有一些挑著掃帚去趕集的人。而前方的那座山呢,巋然不動,沒有任何異樣。

磨磨蹭蹭回到家,母親對他破口大罵,說他將工作做了一半就跑了,都要她來收拾。鹿二心裡想,剛才他跑開時,媽媽到哪裡去了?他不是扯開喉嚨叫了她好幾聲嗎?鹿二不敢問媽媽,想鑽到灶屋裡去避開她。可她偏偏不放過,跟到灶屋裡來。

「你回來幹什麼呢?死到外面去嘛,啊?」

鹿二一生氣,就打開灶屋門到了外面。他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之後,才想起來上山去察看一下。他想來想去,心裡還是覺得這座山裡頭髮生了什麼變化。要不他怎麼會聽到那種聲音?

他碰到了背柴火下山的喜寶,他同他打招呼,問他聽到什麼怪聲音沒有。喜寶愛理不理地瞥了他一眼,說:

「哼,誰去管那種事,那一點都不好玩。」

鹿二終於爬到了那個崖口上。他憋住氣,走到峭壁邊上,但馬上又後退好幾步倒在地上了。先前這個地方是兩面峭壁相對,隔開三四米寬的距離,如同快刀斬開的一樣,幾百米深的下面咆哮著山泉。而此刻,對面那堵峭壁不見了,一眼望去只有白晃晃的一片虛無。

鹿二立刻感到了危險。他顫抖著雙腿儘快地下山,心一急就絆倒了,乾脆就勢往下滾了好長一段路才被小樅樹擋住,站起來一看,衣服褲子被擦破了好幾處。

他很想將他的發現告訴一個人。他在母親的罵聲中剁著豬草,捺著性子等到天色暗下來。這時他才去找放牛娃小齊。

「小齊,你聽到了嗎?」他急煎煎地問他。

「嗯,聽到了。」小齊躲避著他熱烈的目光。

「你知道那聲音是什麼地方發出來的嗎?我去看過了,我——」

「我才不管那些事呢!」小齊忽然大吼著打斷他的話。

他一扭身回屋裡去了。鹿二驚訝地站在那裡。

爹爹從天井那邊過來了。鹿二這個時候最不願意看見的就是爹爹,他想躲,可來不及了。

「鹿二又在遊手好閒!」他叫叫嚷嚷的,「我們小的時候啊,除了幹活還是幹活,從早干到晚!像你這麼沒個定準,將來怎麼成家立業?你看,小齊比你懂事吧?」

他倆快走到屋門口時,爹爹忽然又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鹿二啊,你可不要讓我對你的期望落空啊!」

鹿二覺得爹爹是知道那件事的,他不說出來,只是因為為他擔憂。爹爹到底憂慮些什麼呢?

鹿二睡不著,峭壁上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腦海中回放。如果他當時再往前走兩步,將那下面的情形看個清楚,那不就同死差不多嗎?都說死就是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鹿二當然不願去另外一個世界,可躺在床上的他忍不住反覆設想掉下去的情景。這時他聽到爹爹在院子里同人說話,那人居然是小齊。小齊這麼晚了來,一定有重要事。鹿二連忙起床穿衣,走到院子里去了。

可是小齊已經走了,只有爹爹站在那裡抽煙。

「小齊真懂事。」爹爹說,「我要有一個他這樣的兒子就好了。」

鹿二慚愧地低頭站在那裡。

「鹿二,你抬起頭來看看前面。」爹爹忽然又說。

鹿二迷惘地朝前看。他的前面是那座山,它在夜晚的天空里成了一道濃黑的陰影。忽然,擴大了,幾乎遮住了半邊天。鹿二漸漸地什麼都看不見了,伸手不見五指。他摸索著想回屋裡去。

他走到台階那裡時,聽見爹爹在幽幽地說:

「鹿二,你要是小齊就好了。」

鹿二回到床上,他開始細想爹爹的話。小齊一直是他的好朋友,他是住在豆腐坊後面的花嬸從路邊撿到的小孩,他比鹿二大一歲。小齊不愛說話,但說起話來語出驚人,鹿二對他很佩服。比如有一天,他倆在外頭瘋玩,很晚了才想起回家,鹿二擔心回去要挨打,小齊就安慰他說:「挨打後皮膚就會變厚,以後就不知道痛了。」又比如他教鹿二偷吃家裡的雞蛋,他讓鹿二將雞蛋扔進煮潲的大鍋里,趁家裡人沒注意,撈出吃掉。對於這種做法他總結說:「隔幾天吃個新鮮雞蛋,十年後長成一個頭等勞動力。」爹爹並不知道小齊的這些劣行,總拿他同鹿二比較,認為鹿二不如小齊有出息。爹爹說要是他是小齊就好了,那意思難道是說,要是他鹿二是個孤兒就「好了」?!鹿二越想越感到震驚。他知道爹爹對他不滿,可他又怎能重新投胎,然後再變成孤兒?

說到小齊,鹿二生活中的最大亮點就是同他的友誼。鹿二覺得他同村裡的所有小孩都不同,反正鹿二就是喜歡同他在一起。他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莫非他鹿二揭穿了他心裡的一個什麼秘密,惹得他不高興了?山崩是小齊心中的秘密嗎?或者更糟,山崩是所有村裡人心中的秘密,只能藏在心底,不能說出來?鹿二想著這些煩心事,在床上滾過來滾過去的。最後,在他快要入睡之際,他想到了一個人,這就是花嬸,花嬸是無所不知的半老婦人,他明天要去試探一下她的態度。

鹿二見到花嬸已是三天以後。因為她總是一早就去鎮上賣豆腐去了,天黑才回,而鹿二的媽媽又不讓他天黑後往外跑。

鹿二滿懷心事地坐在屋檐下打草鞋,花嬸突然就站在他面前了。

「鹿二要找我?」她笑眯眯地說。

「啊,嬸嬸,您是怎麼知道的?」鹿二馬上臉紅了。

「你在我家門口留下了腳印嘛。我知道你不是來找小齊的,你啊,就是來找我的!」

她拉著鹿二站起來,將他身前身後看了個遍。

「嬸嬸?」

「噓!」

她做了個手勢讓鹿二跟著她走。他們來到井邊。花嬸指著井口問鹿二敢不敢往下跳,鹿二說不敢,花嬸就笑了。

「好孩子,你還是很不錯的,我要告訴你爹爹。剛才我已經看清了,你身上沒有包袱,一身輕快,你爹爹不應該為你擔心。你回去吧,回去吧,家裡有好事情等著你!」

鹿二迷惑地走回家。可是家裡並沒有好事情等著他。也許那好事情會在夜裡出現?他繼續打草鞋。打了一會兒,小齊來了。

「鹿二,我心裡慌。」他低著頭,沮喪地說,「我媽媽來過了吧?」

「嗯,怎麼啦?」

「我媽媽對我期望太高,我都快被她壓垮了。」

「奇怪,我倒覺得她很通情達理。」

「她是通情達理。但是通情達理的人也有壞處,她讓你覺得有壓力啊。我們的牛已經殺了好久了,她還讓我上山。後來我就看到了不該看的。你知道的。我不想談論那個。可是我的媽媽,我都有點想離開她了。我想,是不是因為我不是她生的,她就叫我到山上去看那種事?我想啊想的,越想,惡毒的念頭越多。」

「你媽媽是個大好人。」鹿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當然,當然。還有你爹爹、你媽媽也是。我們不應該離開這些大人,你說是嗎?」

當小齊看著鹿二的眼睛問他時,他很不舒服,勉強回答了一個「是」。鹿二想,小齊其實是在談那件事。他老去山上,早就把那裡的地形弄得清清楚楚了。他看到了,就說那是「不該看的」,為什麼?

「小齊,你剛才來找我,是為了來說你媽媽的壞話吧?」

「起先是這樣。可說到後來,我又覺得她對我很好。鹿二,你今天夜間可以出來嗎?」

「我媽媽不會同意。不過我可以翻窗出來,你在院門外等我吧。」

鹿二看著小齊的背影,心裡想:這就是花嬸說的「好事情」。小齊走了好久,鹿二還在激動不已。

他翻窗出來時,小齊已經等在那裡了。小齊戴著一頂草帽,草帽上插著不少羽毛,手裡拿著矛。在明亮的月光下,他看起來像個野人。鹿二很羨慕他這身裝束,就問他是向誰學的。小齊說是從一本畫報上學來的,那畫報屬於花嬸的侄兒。

「沒有矛是不行的,因為有豹子。」他說。

他走在前面,鹿二以為他要上山。但他繞了一個大圈。走到油菜地里去了。他倆在無邊無際的油菜中間穿行時,小齊隔一會兒又機警地停下來辨別什麼聲音。這時他就舉起那支矛,似乎要刺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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