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屋

已經有好多天了,我一直等著住在五樓的青蓮帶我到一個叫「烏鴉山」的地方。那是一棟空樓,是快要倒塌的危房,一共有五層,原先是市政辦公的房子,我僅僅從那旁邊經過一次,是我四歲那一年。我記得媽媽用手指著那些緊閉的大玻璃窗對我說:「這是『烏鴉山』!」我腦子裡立刻升起無數的疑問,我說:「怎麼會是山?明明是一棟樓房嘛。烏鴉在哪裡?這些窗子關得這麼緊,是怕裡面的烏鴉飛走嗎?」我還要問下去時,身旁的爹爹打斷了我,他說:「快走,快走!」

後來我們搬家了,搬到了城市的另一端。關於「烏鴉山」辦公大樓的情況都是青蓮告訴我的。青蓮只有十四歲,但已經長成了一名美女,我很羨慕她。她總是皺著眉頭對我說:「菊花菊花,你怎麼還是這麼丑,我都不好意思和你上街了。」我知道她在說假話,所以一點都不生氣。我們談論「烏鴉山」的情況有好久了,所有的信息都來自青蓮。這些年,我還隱約記得那棟遠郊的大樓,但再也沒去過那一邊。城市太大了。青蓮卻是每年都要去,因為她舅舅在那裡當看門人。

「說是危樓,其實垮不了,幾十年都垮不了。裡面特別好玩!」她說。

我年復一年地央求她,她終於答應這個星期六帶我去那裡,她是星期一早上答應的。漫長的五天就在各式各樣的猜測中過去了。我特別害怕她改變主意。然而我們終於出發了。

在公交車上,青蓮嚴肅地皺著眉頭不說話,不論我向她問什麼問題她一律以搖頭來回答我。

下了公交車,走在那條土路上,所有的記憶都逐漸地復活了。離辦公大樓不遠處有口井,當年井水從井口漫出,流到附近的田裡。我的爹爹曾用水瓶灌了井水,拿來給我喝。現在水井已乾枯了,附近的水田也消失了,成了荒地。

「到了『烏鴉山』大樓,你可不要隨便亂問。」

我覺得青蓮在小題大做,她要抬高她的身價嘛。

她的舅舅住在地下室,青蓮敲了好久的門他都不開。青蓮說他「總是這樣的」。她說我們可以先到「烏鴉山」裡面去看看。她將那張大門一拍,門就開了。我差不多是被她拖進去的。彈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裡面什麼都看不見。

「青蓮,青蓮,你在哪裡啊?」

我的聲音像蚊子叫一樣,完全失真了。

「菊花,我在山坳里……你不要慌,抬起腳來走……」

她的回答從遠遠的地方傳過來。我覺得她在我的上方。也許她在五樓,同那些烏鴉待在一塊?我遵循她的指示,將腳步抬得高高的。但我覺得自己老在原地踏步,腳下的地板有強大的吸力,弄得我滿身大汗。當我泄氣地停止努力時,青蓮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菊花,這裡有紅櫻桃!」

她還在我的頭上。我又開始用力,我似乎取得了一點成效。地板發出喳喳的破裂聲,我很害怕。在家裡玩跳馬時,青蓮做「馬」,我從她身上跳過去。每次跳過去時,我老覺得自己劈開的腿將青蓮的腦袋削掉了。這種幻覺令我全身發抖。現在我踩在破裂的地板上就是這種感覺。哈,我覺得我已經移動了好幾步!我的雙臂在黑暗中揮動,我渴望抓到一點什麼東西。

有小動物被我踩著了,發出細弱的慘叫,難道是烏鴉?可一點都不像。也許是老屋裡的鼠類。

「菊花,你已經到了二樓,到了二樓就要好多了,你的右邊有一條坡……你感覺到了嗎?」青蓮離得近一些了,她在向我喊話。

「我,我好像……有點感覺到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恢複了正常。我總共才移動了四五步的距離,怎麼一下子就到了二樓呢?既然是樓房裡的二樓,又怎麼會有一條坡?她在那裡叫我高抬腿,用力爬坡。她還威脅我說,如果不用力爬坡,就會「出意外」。於是我開始像機器人一樣,高抬腿,放下,高抬腿,放下,再高抬腿……我又在原地踏步了。

腳下的地板在傾斜,我滑倒了,而且一直在滑下去。我滑到什麼地方去了?這就是青蓮剛才說的「出意外」嗎?我的天,我一定快到地獄了吧。啊,停下來了!我站起來,現在可以自由走動了。但我還是不敢亂走,因為心裡害怕。

「小鬼,你是來玩遊戲的嗎?」老男人的聲音。

這個人大概是青蓮的舅舅。既然舅舅也在這裡,那麼這裡該不是地獄。

「不是。我是來,我是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這裡還有更好玩的。你看得見我嗎?」

「我看不見您。」

「用力看。」

「啊,好像有個影子。您在我右邊嗎?」

「我在你左邊。」

「那我弄錯了。我看不見您,老爺爺。您是舅舅嗎?」

他沒有回答。他不再出聲了,也許他已經走了。

他問我是不是來玩遊戲的。或許來這裡的人都是來玩遊戲的?我細細一想,竟然流冷汗了。多麼可怕的遊戲啊。我就地坐下來,回憶我同青蓮之間多年的友誼。

她同守寡的母親住在五樓,我們家在一樓。我在心裡頭將她比作鬱金香。既不是玫瑰也不是水仙,她就是鬱金香。我自己嘛,是最普通的黃菊花。青蓮並不承認她是我的密友。她喜歡獨來獨往,她有時叫我「小菊花」,表示對我的輕視。不過我很喜歡她這樣叫我,我覺得有種親昵的味道,雖然我只比她小一歲。

她並不常常和我玩。我們在一起時總是玩一種最簡單的叫「抽百分」的撲克遊戲。當我問她在家裡玩些什麼時,她就乾巴巴地回答:「要幹活,沒有時間玩。」她從不邀我上她家,我聽人說,她和母親為一個工藝美術品公司繡花。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見她,我強行揭開她手中的竹籃上蓋的麻布,看見了那張令我倒抽一口涼氣的綉片。她索性拿出來讓我看個夠。那是一幅雙面綉,一面是深海的美景,一面是萬丈瀑布。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死死地抓著她舉起綉片的手。她生氣了,讓綉片落在籃子里,打開了我的手。

當我問起她關於繡花的事時,她制止我問下去,滿臉的陰雲。她說我不懂這種事。我當然不懂。她和她母親在繡房里究竟是一番什麼樣的情景?我一點都想不出來。青蓮母親的相貌有點像一隻老猴子,她上樓下樓時總是躡手躡腳的。我碰見她,她就對我嘻嘻地笑,從來不和我說話。青蓮和她媽媽所在的遙遠的世界顯然是我無法接近的。是不是因為這個,我才如此地崇拜她?

現在她將我帶到了這個地方,我和她之間的距離不是仍然像天地般遙遠嗎?這座「烏鴉山」,好多年裡頭我對它朝思暮想,我甚至設想過大樓的中間有一棵通天大樹呢。結果卻是我糊裡糊塗就跌到了這個地牢里。這就是我追求的樂趣嗎?

我在沮喪中又一次聽到了青蓮的呼喚。她離得更遠了,她好像在天上叫我一樣。

「菊花,你上了坡之後不要去采那些櫻桃,那種事沒個完……你要堅定你的信心啊……」

「青蓮青蓮!我完了!我去不了你指給我的地方!」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就像爆炸一樣彈回來,把我的耳膜都要震破了。怎麼會這樣呢?我用力站起來,一邊走一邊張開兩臂到處摸索。我摸到了一根柱子!我緊緊地抱著柱子,不知怎麼激動萬分。

「小傢伙,你抱著我的腿幹什麼?你要自己努力!」老男人的聲音從上面傳下來。這光溜溜的柱子竟會是一條腿!我的臉在發燒,我憎恨自己的無能。那麼,這個人是個巨人。他到底是誰?

「我正好就是青蓮的舅舅,我在這裡看門。」

他在上面又說話了,他能猜透我的心思。啊,青蓮的舅舅是巨人,她從來沒向我透露過這一點!我有點放心了,我所在的地方不是地牢,只不過是青蓮舅舅住的地下室。先前我們敲了很久的門他都不開,是考驗我們嗎?奇怪的舅舅。

「舅舅您好!我是同青蓮一塊來看您的。您能告訴我我在什麼地方嗎?還有,青蓮在哪裡?我的名字叫菊花。」

「我聽她說起過菊花。你還能在哪裡,當然是在我家裡。我一般不讓別人進來,如果我讓那人進來了,他就可以要什麼有什麼。菊花,你想一想,你要什麼?」

「我?我要到青蓮那裡去!」

我大聲說完這句話時,就看到對面出現了一個亮點,像是什麼人舉著蠟燭在那裡走,又像是單獨一根蠟燭在空中浮游。我朝亮點移動時,感覺到有人扯著我不讓我走。

「舅舅,那是您嗎?」

沒有人回答我。在黑暗中待了這麼久之後,我的眼睛離不開那個光點了。我生怕它消失。忽然,光點變成了向上無限延伸的光柱,有碗口那麼粗。啊,原來這裡不是什麼五層樓房,只是一間巨大的空房。那光柱穿透屋頂,射向空中。我終於移到了光柱的所在。我試探性地將手伸進那光柱,房裡立刻響起慘烈的烏鴉的叫聲。我嚇得連忙將手縮回來了。歇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又去試探。這一回,我的手伸不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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