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大娘挑完水,將水缸的蓋子蓋好,便坐下來擇菜。一會兒工夫,那隻久違了的龜就搖搖擺擺地爬進了堂屋。

龜還是去年秋天來過的。它當時灰頭土臉的,背甲也開了裂,一隻後爪被什麼東西削掉了一半。袁氏大娘將它安頓在一個大瓦罐裡頭,盛上水,每天扔些飯粒和蔬菜進去,隔一天換一次水。它在那裡頭住了十來天才離開,而往年,它最多在她家待一天就走了。去年秋天袁氏大娘的兒子死了,是幫別人蓋房從樑上掉下來摔死的,那段時間她沉浸在悲苦之中不能自拔。龜來了之後,她同它產生了一種相依為命的感情。可是沒多久它又走了。它走的那個下午,袁氏大娘站在空空落落的院子里,聽見有人在她的堆房後面劈柴。她感到詫異,就繞到那邊去看。原來是啞巴,但啞巴並不是幫她劈柴,而是將她用來做凳子用的一個樹墩劈了個稀爛,然後就大搖大擺地走了。袁氏大娘怔怔地站在那裡,孤立無援的恐懼深入到了骨髓裡頭。

這一次,她將它放到潲水缸裡頭,讓它吃那裡頭的飯粒。她看見它背甲上的裂口已經癒合,這使得那些花紋有些不對稱了。它的眼睛也比原來顯得混濁,像得了老年白內障似的。袁氏大娘想,生活在清澈的山溪裡頭的它,怎麼會眼睛患病呢?龜感激地在潲水缸裡頭就餐,不時還抬頭看一看她。待它吃飽了她就將它提出來放在地上,它爬到水缸底下,就縮在龜甲里一動不動了。它需要休息。

洗完菜,將木盆里的水端到溝邊去倒掉時,袁氏大娘看見了外村新娘出嫁的隊伍,那母親哭得額外悲傷,兩個老娘都攙扶不住,一不小心她就往地上撞去。袁氏大娘看呆了,沒注意到龜已經從她腳邊爬出去。待她發現時,龜已爬到了大路邊,在塵土飛揚之中蹣跚前行。她吃驚不小,她感到龜是在尋死。大路上那麼多的車,它躲得開嗎?以往它都是從溝里離開,然後進入那條小溪,所以袁氏大娘一直將它看作生活在山裡的山龜。這一次它是怎麼啦?還是從來它就並不是生活在山裡的?出嫁的隊伍弄得她心情不好,她懶得去追蹤龜的旅行路線了。

屋裡面,癱瘓了的袁氏用兩隻手撐著從床上爬到了地上,他將被子也拖到了地上。袁氏大娘衝過去將被子摟到床上。突然她的眼睛發直了,因為她看見丈夫在地上爬的樣子很像那隻龜。難道真有轉世投胎的事發生?丈夫爬到門口,又爬回來了,然後他動作嫻熟地爬上了床。

「按理說,秋兒去了這麼久,也該回來看看了。別人家的孩子都回來了嘛。」袁氏說。

「誰家的孩子回來了?你怎麼知道的?」

袁氏大娘一邊拍打床上的灰一邊問。

「我還能不知道嗎?我什麼都知道。許良家的就回來了。」

她吃了一驚,腿有點發軟。許良家的兒子奧是被老虎吃掉的,連屍體都沒了。

「一連三天,許良在夜裡看見門口的草垛里伸出一隻虎頭。」

袁氏大娘心裡頭害怕,趕緊從卧房裡走出去,她家老頭越來越古怪,也越來越精了。

袁氏的雙腿壞得很蹊蹺,他從外頭砍了柴回來,坐在堂屋裡歇息,突然雙腿就不能動了。而從外表看,一點都看不出有什麼損傷。這事發生在三年前。袁氏大娘感到丈夫身上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自從他癱瘓以來,他就成了一個心明眼亮的人了,雖然他還是沒能預感到兒子的意外喪生。平時,袁氏大娘稱丈夫為「癱子」,而他,似乎很喜歡這個稱呼,他願意別人說到他的殘疾。偶爾有客人來,他總是主動提起關於自己的腿的事。

由於袁氏說了奧的事情,袁氏大娘一上午都心神不定。快中午時,鄰居大黃從門前過,問她袁氏想不想吃龜,是馬路邊撿的,剛被壓死。說著他就將手裡的龜扔到堂屋裡。袁氏大娘低頭一看,並不是來她家的那一隻老龜,是另外一隻小得多的。大黃一走,袁氏就在裡屋大聲說話,要她將死龜埋到院子里。

「為什麼不能吃呢?」她問。

「那傢伙到處捕殺,周圍的龜都要絕跡了。」

袁氏大娘想起她那隻龜在大路上蹣跚前行的樣子,心裡琢磨不知它能否躲過一劫。它必定是感到了溪水裡隱藏的殺機,這才鋌而走險,混入塵土飛揚的車流之中。

「為什麼他要捕殺這些龜呢?」她又問。

「他老婆臨死時有隻龜爬到她房裡來。我們這個村從前遭過難。」

袁氏大娘思忖著,假如丈夫那時就像現在這麼有預見力,兒子也不會死了。這種事後的預見力又能給她帶來什麼呢?她和他的生活都已經徹底改變了。

二十多年前袁氏大娘來到這個村子的時候,這裡簡直不像個村子。乍一看,還以為是逃難的人搭起的臨時簡易棚呢。那時這裡幾乎是不毛之地,荒草裡頭稀稀拉拉地栽著一些黃豆。她問丈夫這裡的人靠什麼為生,丈夫回答說他們每天都要外出打短工。「吃飯的問題算個什麼問題呢?隨便動一動就有得吃了。」在後來的年頭裡,房子是陸陸續續蓋起來了,但此地的那種赤貧還是令外人吃驚的。袁氏大娘和丈夫沒有外出打短工,他們開荒種了很大一片蘿蔔和芥藍,用小車推著去鎮上賣。後來就有專人來收買他們的蔬菜了,日子也越過越好了,不過遺憾的是他們的兒子不安分,非要外出打短工,說是要「見世面」。袁氏對兒子的事不管不問,於是兒子就跟著一隊建築小工離家了。袁氏大娘只要一回憶起兒子那慘烈的死亡就渾身發抖,這件事,她心裡對於丈夫是有積怨的,她覺得他根本不愛兒子。她雖然沒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但從那以來,她就同丈夫疏遠了。然而今天,這個癱瘓在床的人卻主動說起了兒子,還舉了一個令她毛骨悚然的例子,袁氏大娘感到他的心是一條又深又幽暗的隧道。

畢竟,她來這裡只有二十多年,而丈夫是土生土長的。在丈夫的敘述中,這個村子從前的情形總是模模糊糊的,也許他要隱瞞什麼吧。有時,她一個人去地里幹活,在寂靜之中會突然感到自己是一場早就預謀好了的事件中的犧牲品。既然對村裡的歷史完全無知,也就不能看透丈夫的心思。不能說她心甘情願做犧牲品,但如果她永遠不意識到,不就等於某件事根本不存在一樣嗎?

澆完蘿蔔後,她感到身子骨有些發虛,就在地頭坐一坐。已經是傍晚了,村子裡稀稀拉拉地升起了三四根炊煙,大部分人都還在外面沒回來。她想,丈夫也許已經餓了吧,就讓他嘗嘗挨餓的味道,這對他有好處。兒子剛死那會兒,她幹活常走神,因為覺得不管做什麼都沒有多大意義了。然而有一件事很快改變了她的心境。一天夜裡她被恐怖的狼嗥聲驚醒,那隻狼就在屋門口叫,還一下一下往大門上撞。奇怪的是丈夫的卧室里也有一隻狼,外面的狼叫一聲,裡面的狼就回應一聲,而且裡頭的這隻似乎是一隻老狼,聲音蒼老、喑啞。那聲音給人的感覺是它老得路都走不動了。袁氏大娘想把自己鎖在卧室裡頭,可是終於抑制不住好奇心,舉著燈往丈夫房裡走去。門是虛掩的,一推就開了,丈夫正蒙頭大睡呢。這時外面那隻狼也靜下來了。她問他聽到什麼沒有,他吃驚地坐起來說沒有。她告訴他外面有狼叫,裡面也有狼叫。他聽了就笑起來,說:「好啊,好啊。」她就問是不是他自己在叫。袁氏回答說,他倒是很想叫一叫,可惜叫不出,喉嚨壞了。他說著就張大嘴巴讓她看他的喉嚨,她駭然看見了嘴巴里的兩顆獠牙,於是尖叫一聲,暈倒在地。一直過了好久,她仍然不能確定那天夜裡的事是不是一個夢,她也再想不起她到底是怎麼醒過來的,醒來後又在什麼地方。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丈夫嘴裡並沒有獠牙,絕對沒有。後來她也試探性地問了他關於狼的事,但他的神情很漠然。然而袁氏大娘忽然就從無邊的悲痛中蘇醒過來了,時不時地,她的耳邊總有一兩隻狼在叫,而且又有幾次將她從夢裡驚醒。對於丈夫房裡傳出狼嗥這件事,她從未說出來過,可是她的心底冒出了奇怪的念頭。比如她想,村人的老祖宗們會不會是特種的狼群呢?當她挑著肥料同這些人狹路相逢時,她的腿子會忽然發抖,因為看見了發出磷光的眼睛。現在她坐在地頭,看見一個人從遠處走近,那人躲躲閃閃的,像是有什麼可怕的野物在後面追趕他。

「原來是你,大娘!天黑了,我看不清。」蒲香說道,他站住了。

「蒲香,有什麼東西追你嗎?」

「沒有。只不過是踩了一個硬東西,我一看是一隻老烏龜,就害怕了。」

「龜背上有裂縫嗎?」

「啊,大娘,你怎麼知道的。那是一隻龜嗎?我覺得不是。」

「你看是什麼呢?」

「我覺得……我覺得它是我姥姥!我姥姥的背也是那麼硬,我同她打架,我的拳頭砸到她背上,結果啊,我自己痛了兩三天!」

「你今天上哪裡打工去了?」

「我們在幫人插紅薯。我計畫到外村去做女婿。」

蒲香那模糊的背影讓袁氏大娘記起一個人,那人是村裡的,很早就死了,村人都叫他「龍」。龍也同蒲香一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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