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彙報 四

我順著食客的手指看去,看見門縫邊有兩雙炯炯發光的怪眼,那種可以讓人打哆嗦的眼光。食客說,那就是鄰居一和鄰居一的老婆,他們倆等在我家門外,是在無聲地表示抗議,我必須停止偷跑出來的行為,回到他們的懷抱,才對得起他們的一片苦心。我就走過去開開門,但他們又跑掉了。我很惶恐,擔心大難臨頭,想追隨他們去表白一番,又怕沒有什麼作用。食客也說表白的做法作用不大,問題是我是否真正將他們放在心裡,這是值得自我檢討的。我就使勁地想,我是否真的重視過他們的意見呢?似乎是從一開始,我就有一種敵視的態度,後來雖勉強應付,並沒有很當一回事,更談不上尊重了。和老頭打架的事我至今也沒有覺悟到自己有什麼很惡劣之處,只是覺得迷惑,弄不清,所以從心底油然而生的尊重是不可能的。我每天從他們家溜到自己家來,從來也沒想過應當向老兩口請示彙報,這當然是不把他們放在眼裡。我這個人,做事總是虎頭蛇尾,看上去膽大包天,過後又憂心忡忡。尤其那兩道目光,簡直無異於最後通牒了。好,寫報告的事只好又暫且放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反正總是正事幹不成,整天瞎胡鬧。

啊,尊敬的首長同志,我現在到了哪裡啦?為什麼我的頭這樣昏,手這樣抖,我在屋裡轉來轉去,是一種怪病發作了嗎?我要向您報告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這個秘密發生在又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我這就開始:在一片渺無人跡的山坡上,一個似人非人的影子飄然而下,這個影子像是在朝一個目標飄,又像是漫無目的。因為在它看起來,落腳的地方是絕對沒有的,山坡給它的感覺不過是一大塊霧。不錯,遙遠的林子里似乎傳來鳥叫,但那林子是太遠太遠了,以至它無法確定林子的方向,只能將那隱隱約約的叫聲當作頭腦里的幻覺。它就這麼猶猶豫豫地往下飄去,很可能是往上飄吧,山坡不過是個設想的東西。

首長同志,我剛才談的只是一種設想,這個設想作為一種秘密在我腦子裡每天出現,我不願意對別人講,僅僅只對您透露,因為您手持聽筒睡著了,我最喜歡聽眾的這種姿勢,或者說形式吧,我特別講究交流的形式,甚至挑剔得要命,如果我沒有於無意中找到這種最好的形式,可能我的秘密會要在心底保留一輩子,一個偶然的機會在我們之間達成默契,我的秘密就自然而然地從口中流出來了,山坡呀,影子呀,一切不可能的,都以不確定的形式表達出來,雖然未免幼稚可笑,未免弄虛作假,但我本人十分愜意。當我這樣向您報告時,就是食客也拿我毫無辦法,他可沒料到這一招!他神機妙算,對我的舉動了如指掌,凶神惡煞,掌握了生死大權,可就是沒料到我會用打電話的方式彙報思想!為什麼他會沒料到呢?很簡單,他認為沒有人會耐心來聽我的荒唐冗長的嘮叨,可他萬萬沒料到我們之間的交流可以採取這種單方面的通話方式。這個方式好!有效率!有意思!既不耽誤您的日常工作,又不影響我的自由發揮。我一邊和您談,心裡一邊覺得輕鬆了好多。

啊哈,首長同志,您別忙於相信我的話,剛才食客又瞟了我一眼,我不能吹牛,誰知道他有沒有正在暗算我呢,我還是謹慎點為好。想要徹底解決我心裡的問題當然是不行的,我這個人,本身就是個問題。我還是回到那天的事情吧,我回到了鄰居一和鄰居一老婆的懷抱。我這樣說有點誇張,不要以為他們兩老會張開兩臂來歡迎我,沒有的事,首先他們就不讓我進他家大門,他們故意把門關上,害我在外面足足等了一個小時。我覺得奇怪,我並沒有出走,只不過每天溜出去一會兒,平時他們也不介意,而正當我要改變態度,與他們做貼心人的時候,他們卻來這一手,像是誰給他們通風報信了似的。我知道食客是不屑於干這種密探工作的。那麼就是他們自己揣測出來我要改變態度,他們就先來給我一個下馬威,待我進到屋裡,他們又假裝對我恨恨的,不同我說話,一旦我低聲下氣去請教,他們的耳朵忽然又聾了。這個時候食客從裡面出來了,他趿著拖鞋,穿著一件質地柔軟的睡衣,很愜意地從裡屋踱步出來。這裡我想說說我當時對他的感覺。他穿著質地柔軟的睡衣,我的睡衣,吃得也很好,我每天給他做好菜吃,可是這個人,總是這麼瘦骨伶仃,臉上滿是刀刻般的皺紋,從來也沒有一絲紅潤,他吃下的東西都到哪裡去了呢?據我了解,他從來不鬧腸胃方面的毛病,仔細想想,大概還是他的壞脾氣害了他,要是稍微隨和一點,何至於如此的辛苦。我還懷疑他究竟是不是經歷了千辛萬苦之後才來到我家的,我完全可以設想他一直就過著舒適的好日子。從前我輕信他吃過大苦,是因為看到他剛跨進我家門時是如此的臟、瘦。現在一回想,臟是可以裝出來的,至於瘦,現在他已經太上皇似的過了這許久的好日子,不仍舊是瘦得像個鬼嗎?噓噓,靜一靜,他就這樣從裡屋踱出來,「啪」的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你不是很會寫嗎?將你要表達的懺悔寫給兩位老人,他們心裡才會踏實的。俗話說『口說無憑』,你只有寫下來交給他們,讓他們抓住了你的把柄,你才有希望得到諒解,不然的話,這房子可住不成了,你做下好事,鬧得我也不能安身了。」

為什麼不寫懺悔書呢?反正決定了要低頭,就低到底吧!一開始我躲起來偷偷地寫,因為畢竟有點不好意思——這麼大年紀的漢子了。剛寫了一天,食客就來打岔了。他要求我打開門,讓兩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來監督我寫,並隨時閱讀我寫下的,以便提出寶貴的意見,因為這隻能是一件「集體的工作」。這一下子可好了,門一開,兩個老的就如穿梭一樣跑進跑出,還經常在我書寫的時候一把搶過手稿,高談闊論,評頭品足,說我病語連篇,居心不誠,又說簡直不像篇懺悔書,倒像是在表功似的。「他從我們家跑出去,傷害了我們的感情,倒好像是他立了一大功。」老婆子說,「我雖眼睛不好,可是通過剛才與我丈夫的一場討論,也知道他搞的這個懺悔書有很多問題。不是吹牛,如果我們自己來搞可能更貼切,更像那麼回事。我們等在這裡,一定要A君寫這個懺悔書,是要給他一個機會。因為畢竟,他才是我們的大發明家,我們的寶貝,他有了錯誤,我們有責任幫助他,監督他。我們不要包辦代替,而要旁敲側擊,使他時刻不忘尊重大家的意見,時刻不忘自身的不足之處。」她說完之後就奪過我正在寫的懺悔書,將鼻尖湊到紙上去辨認,認了半天認不出,又命令我讀給他們兩個聽。我每讀兩三句就被他們打斷,憤怒地指責我「聲音太小」、「含糊其辭」等等,我一停下來讓他們說完,他們又指責我「拖時間」、「不把老人放在眼裡」、「倒要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就這樣停停寫寫搞了十多天,懺悔書終於寫完了。

懺悔書

每當心底的騷動佔了上風,莫名的逆反心理就油然而生。自從屈居於他之下以來,便屈居於所有人之下了。而初衷,是想高居於所有人之上。當今的地位似乎帶來種種的踏實感,同時卻又窒息著每個毛孔的呼吸。每當靈光一閃,蠢蠢欲動,眼前又化為暗無天日。

升華吧,被桎梏著的靈魂!天堂並不在頭頂,天堂就在你的腳下!只要改變思維的方向,只要反戈一擊,或者如食客所說,只要跪在鄰居一的腳下,或許就有那麼一個新的軀體,一個身輕如燕的軀體長成。為此我開始懺悔:

一、當我與鄰居一首次交鋒,將他打倒在地,我的腦海里自己的形象是非常光輝燦爛的。當事實走向它的反面時,我驚惶失措,不能自已了。這裡的問題是:誰需要拯救?誰是拯救者?拯救者是被派來的,還是一直就在我眼前,而我並沒有認出?或者反過來,需要拯救的是對方,因為我放棄初衷,因為我性格散漫,行為多變,忽左忽右,才導致了今天這樣的局面。現在兩種觀點在我腦海里並存,誰也不能戰勝誰,為此我來懺悔了,這種奇怪的懺悔有誰能懂得?

二、我既然懺悔,就應該有個對象。食客給我規定的這個對象是鄰居一,但我往往走神。一旦開始,這個神父往往轉化成我本人,於是一切顛倒過來,糾纏不清。曾經有好多次,我決心將鄰居一化為自身的一部分,於包容中得到和解,但結果總是造成不可挽回的對立,以致鬧到同盟破裂,要成為死敵,從這屋裡搬走的地步。究竟怎樣找到和解的通道,怎樣成功地站在廣場宣布:鄰居一就是我的一部分!至今沒有答案。現在首要的一步是解決走神的壞習性。只要全神貫注地納入軌道,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最終會有某些成績的。

三、怎樣對待懺悔神父的問題。是如食客所規定,採取俯首帖耳的姿勢,還是一如既往,既服從,同時心存芥蒂?如果心存芥蒂,是否能於同時成功地將神父與自身合二而一?比如剛才,老頭兒就命令我將這一紙懺悔書撕掉,說因為都是些廢話,我是完全遵旨,還是既聽取意見,又自顧自地寫下去為妥?看起來,我的懺悔神父是一位特殊的神父:急躁衝動,又言過其實,食客將這樣一個人規定為我的神父必有其深奧的用心,如果我逐字逐句理解這位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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