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彙報 二

我不想描述那半小時內我的感受。我這是怎麼啦?首長同志,您看,我真是丟人,一個人活到了這種地步還有什麼可說的?那天從桌子上下來,我的腿像被打斷了似的一拐一瘸,我畢竟是一個中年人了啊。我想沖著在沙發上打呼嚕的食客大吼一聲,叫他滾蛋,又想將那一箱子雞蛋殼踩碎,扔出去,還想找門外守候的那伙人打架,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結果當然是都沒實行,卻瘸著腿收拾起碗筷來。我慢慢平靜下來,開始自寬自解。這件事算不了什麼,我站在桌子上的那一幕醜劇並沒有其他人看見,當時門關得緊緊的,屋內只有我和食客兩人,就算我當時形象惡劣,旁人並沒看見,何況這事已經過去了,這個小插曲,日子久了,連食客也會忘掉的,真的,這算不了什麼。當我將桌子收拾完畢時,心情已經好轉了。我甚至用口哨吹了一支歌子。這時食客醒了,用一種陰險的眼光掃了我一下。

我心中一涼。

首長同志,正是這樣,醜劇沒有結束,卻變成家常便飯了。食客命令我每天中午在餐桌上站立半小時,後又增加到一小時,他並且說還要繼續增加,場地也要改變,等我在房子里操練好了以後,就要到門外一個果皮箱上面去表演給人看,看的人越多我就越有希望,他一邊告訴我這些一邊在他的筆記本上抄抄寫寫的,他正在搞一個我今後的訓練方案,他可沒有閑著!

「你幹嗎把門關得那麼緊?」他不懷好意地笑起來,「正是這樣,人人都想保護自己的形象,你也不例外,其實有些事是躲不開的。你以為做好菜給我吃就能收買我嗎?做菜,是你的本職工作,可你並不能藉此收買我,我這種人是收買不了的,沒有誰能像我這樣無所顧忌。想想看,我拋棄家庭,提起一皮箱文件就來了,你不覺得這非同尋常嗎?」

去門外果皮箱上表演的前一天,我的思想激烈地鬥爭了一整天,我為自己的表演找出種種理由,又逐一推翻這些理由。

像我這樣一個有一定地位的中年漢子,究竟有什麼必要像一隻公雞一樣獨立在一隻骯髒的果皮箱上面呢?我沒別的更好的事要幹了嗎?我身體並不好,動作也不太靈活,要是當眾一跤摔下來,那動作肯定不怎麼優美。但這一舉動又絕不僅僅是迎合某人的突發奇想,這裡面有深奧得多的道理。不錯,我可以在雞蛋殼上搞發明,在從前,這倒的確是個已經成立的事實。現在呢,現在變了,我的工作算不算一項發明,曾經由我的菜做得如何來決定過,今天,又是由我是否能在果皮箱上獨立來決定了。世事如一團亂麻,卻又有它鐵一般的規律。什麼是必要的,什麼又是不必要的,誰說得清?如果我明天不想去果皮箱上面搞金雞獨立,我就只有放棄我心愛的發明,洗手不幹,這就是面前這個冷酷的人告訴我的真理,他從不憐惜我。

傍晚出門時我被鄰居和不相識的人們包圍了,他們表現出對我明天將要搞的把戲有極大的興趣,提出種種問題問個不停。大家都說真沒想到,原來我的發明就是這麼回事,過去他們一直弄不懂,不知道國家工業部為什麼要給我頒獎,也不知道我在雞蛋殼上搞了什麼莫名其妙的玩意兒,以至出了這麼大個名,通過從門縫裡透出來的消息,他們才清楚,原來什麼雞蛋殼鴨蛋殼,全是我設下的騙局,放出風來轉移眾人目標的,我的真功夫原來在這裡:用一條腿獨立表演的絕招。我隱瞞了這麼久,弄得大家都失去信心了,要是早表演給人看,這些年我也不至於門庭冷冷清清,無人問津了,肯定我已有了大批崇拜者了。我這個人就是過於保守,不開朗,這真是件令人遺憾的事。

鄰居一本來一直站在報刊亭底下,這會兒推開眾人擠進來,摟著我的肩膀說:「A君的功夫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陌生,我早領教過了。我曾獨自一人去找他打架,反覆研究了他的招式。不管怎麼說,A君是與眾不同的。然而,一個人成名靠的是機緣。多少年過去了,他的這種發明一直處在原始低級階段,可是忽然,權威來了,一切處在蒙昧中的都發生了飛躍。我們今天得以日日守候於門外,正是由於這個偶然的機遇。我們大家,全都由於這個意外的機遇改變了我們個人的命運。」

首長同志,您不會認為我應該當眾發表聲明說,我什麼招式也沒有吧?這就等於宣布說,我根本不是什麼發明家,只是個牛皮客,社會垃圾,我怎麼能幹出這樣的事呢?很清楚,長期以來,我一直在心裡把自己看作發明家,而不是垃圾。我就默認了大家對我的看法。

我的老婆因此高興起來了,她說是她把我從歧路上拉回來的。想想從前她經歷了那麼多近乎絕望的日子,眼睜睜看著我虛度光陰,浪費才華,急得就如熱鍋上的螞蟻,現在總算熬出頭了!這才是正路,光明大道,她的思想工作總算起作用了。將來總有一天她要搬回來住的,等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因為我從來離不了她的指點,就像嬰孩一樣需要她。現在她搬出去住在表姐家,決不是說她就不管我的事了,她還是關注著我的一舉一動,每當我陷入困境,她就像保姆一樣出現在我的面前。就說明天吧,當我在果皮箱上進行那種高級的升華時,她一定要站在我的腳底給我助威,這將給我極大的信心,順利完成發明的壯舉。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這種功夫可不是一朝一夕產生的。除了她,沒有任何人能起到這個作用,鄰居一不行,鄰居一的瞎眼婆子不行,鄰居二,雖說是她的親密的同志,也不能起到這個作用,只有她本人有這個能耐,因為她不僅是我生活上的伴侶,主要的是我精神上的伴侶。在果皮箱上搞金雞獨立正是她想出的高招,也許沒人相信這點,這又有什麼要緊呢?她不是好出風頭的女人,鄰居二早就洞悉了她這個特點,所以才會三番五次地說,她的價值只存在於她與我的關係之中。她從家裡搬出去的舉動只能說是加強了與我的精神聯繫,現在她感到自己比任何時候都離我更近!

那天傍晚我去了食雜店、糧店、菜店,我走到什麼地方這夥人就跟到什麼地方,前呼後擁,把我當作大人物。快到家的時候,他們把我舉上頭頂,送進屋裡。我生平第一次領受到人們如此的尊敬,的確是有點飄飄然的感覺,不過當我一意識到他們這樣做的原因,立刻又滿懷沮喪了。我知道在明天,或另一個日子,他們又會由衷地將我喚作什麼東西。於一瞬間,反抗的惡魔從我心底鑽了出來,我不去果皮箱上金雞獨立又會怎麼樣?天會塌下來嗎?要是從一開始,當這個胯間吊兩塊襠布的傢伙鑽進來的那一天,我就強行將他趕出門外,永不理睬,其結果也不過是我仍舊落入我老婆和鄰居二之流的圈套,那也不見得就比到果皮箱上面去金雞獨立更猥瑣、更難堪。就因為他一進門就不三不四地對我提起我的所謂發明,我就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一樣過去了,想起來真噁心,可又是事實。回憶我的大半生,就如一條灰不溜丟的狹長鬍同,如果說在那迷濛的前方有過什麼發光的東西的話,那發光體無非就是導致我變成搖尾乞憐的小狗的所在,這是鐵的規律,搖尾乞憐可以稱之為條件反射。退回去並非不可能,但偶爾回首,身後空蕩無物,我註定了是一條要向那迷霧中的發光體飛奔的喪家犬,雖然有時也步履維艱。我不能不承認,自從這個奇怪的鞋匠住進我家裡以來,那令人為之一振的火光就不時在我的前方招搖了。可是我就不能甩開了他,開始我獨自的追求嗎?我應該肯定自己,就是說,沒有他,沒有他關在卧室里設想出來的金雞獨立的怪招,我照樣能做一個有價值的人,做一個能夠從事發明創造的傑出的傢伙。正是這樣,明天早上,當他從卧室里踱出來時,我就要用低沉的語調告訴他,請他離開這個家,因為他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了,從今以後,我要克服自身的軟弱,獨自走完人生的小衚衕。我不是廚師,也不是雜技演員,這兩項工作都與我的形象不相稱,我是個有理想的發明家。我一邊這樣想一邊對著鏡子,將我要說的話練習了幾遍,弄得十分興奮,周身燥熱。當然我並沒有任何行動,夜漸深,一種怪異的寂靜包圍了我,電燈還亮著,熟悉的傢具擺設全部飄浮起來,使人膽寒,牆壁又白得讓我發怵。今天夜裡,他們不來了嗎?拋下我了嗎?這可是幾個月以來的頭一次。什麼使得他們對我不感興趣了?就在剛才,他們還叫我「大人物」呢!何等狂熱!誰會知道我本人在這一瞬間內心的微妙轉化?他們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蟲了嗎?

我神情麻木地踱到門外,眼前一片空曠和灰白,地上的人和物體全消失了,我的住宅也從身背後悄然隱去,只有月亮在雲彩的背後發出曖昧幽暗的微光,我低頭細細尋找,但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伸出手來摸自己的臉,也摸不到實體,一種恐慌當即襲來,趁著記憶還在,我急急忙忙從腦子裡搜尋出一個名字:鄰居二。我向空中喊出這個名字,但我聽不到我喊的聲音,一切都消失在虛空中,就這樣輕易地化為了烏有。「我搞過發明。」這一次我沒有說出聲,而是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句子,然而句子也很快就凝結了,凝結之後又消失了。我的腦子裡空空如也,當然這腦子究竟存不存在也是很曖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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