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是非

「師兄,你打算怎麼辦?」越連拿著一塊布輕輕的擦拭祈祭的面容,一面平靜的問。

素卦依舊是他好看的笑意,「我想,帶他回開封。」

「真的?」越連失笑,「你真的會留下他?」她緩緩搖頭,「我不信。」

素卦倦意的揚眉,「你不信?」他有些似笑非笑,「我並不是留下他,我會帶他去看病,治好他的瘋,畢竟——」他頓了一頓,沒有說下去。

素卦已經沒有當年如此的無情,或者,他學會了把無情斂在眼底,淡在眉梢,偶爾也會笑笑,只是笑得寂寞,也譏諷。

越連已經整個人都褪去了那種年輕的意氣和不顧一切,變得柔和,或者有意,或者無意,畢竟,如今的她,也韻染上了,那一層如月,如蓮的氣質。這氣質或者是真,或者是假,但是,越連畢竟已經不是當年的越連了。

五年之前,祈祭二十歲,素卦十八歲,越連十七歲。

當年,年少,輕狂。

——畢竟,無論如何,他是為你瘋的。越連在心裡想,並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笑笑,「我懂。」

「你——和不和我一起走?」素卦問,越連,是真的,真心要嫁給如此小鎮上的一個富家子弟?真的?假的?當年一意孤行一相情願,立誓無論如何都跟著祈祭的女子,就如此簡單的——放棄了?

越連搖頭,「我的婚約已定,」她長長的睫毛緩緩的眨了一下,「過一會兒,還要去姑婆那裡,挑緞子。」她低下頭,補了一句,「新婚的緞子。」

素卦恭喜過了就不再恭喜,點了點頭,「你去吧。」

越連站起身來,本來想出門,但是一掠眼看見了素卦頸上的傷,咬痕,出血依然未止,濕透了他那半邊領口的衣裳,「你的傷——」她凝視著那傷口,似在衡量著祈祭這一口是多少的怨恨,多少的尋覓,多少的期待,想起來,心裡依舊,有恍恍惚惚的痛楚,那是她一輩子的愛戀,不是么?

素卦笑了一下,笑的諷刺,「應該的,不是么?」

「不痛么?」她本來應該走的,卻多問了一句。

素卦沒有回答,一直都沒有回答,用他當年凝視蓮花的眼神,凝視著床頭,既不是凝視祈祭,也不是凝視越連。

因為他轉過頭去,所以,那個頸上的咬痕就分外的明顯,血,一直沒有停止過,而他,似乎連觸摸,也沒有觸摸過一下。

血,已經流得太多了。

所以越連走過去,打開那邊一個抽屜,拿出了傷葯,紗布,和剪刀。

她什麼也沒說,慢慢的,為他清洗,包紮,而素卦並沒有反對,也沒有阻止。

那一個傷,不治,會死人的,而由她來治,似乎,像個笑話哦,但是,不治,會死人的。

不治,會死人的,所以,由她來治。

「格」的一聲,門開了。

她給素卦治傷治到一半,無法停手,只是抬起了頭。

進來的是一個很年輕的少年公子,臉色有點難看。

她順著他的眼光望去,只看見,自己在給一個男人治傷,床上,還躺著另一個男人。

她明白了他的想法,但是她沉默。

「你就沒有什麼要解釋的?」進來的是蔣家三少爺,他臉色發青,「我在姑婆那裡等了你兩個時辰!你就在這裡,給不認識的人救命治傷?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要救人,你可以告訴我,我可以和你一起救,你把兩個男人藏在家裡,你——你是我為過門的妻子,你叫我如何見人?」

越連沉默,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但是,繼續,她為素卦治傷。

蔣家三少爺顯然從來沒有對越連發過火,見她如此,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是氣得發抖,「你、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解釋?只要你解釋,我什麼都會相信你!你為什麼不解釋?這兩個人是誰?你幹什麼撿了個乞丐回來?」

越連為素卦包紮好了傷口,小心的打了一個結,低眸,看見素卦依然事不關己的冷淡,不禁依稀記起他當年的無情,抬起頭來,「你每一句都說得很對,我,無從解釋。」她頓了一頓,「他們是我的師兄。」她就解釋了這一句。

「師兄?」蔣三少爺的臉色緩和了一些,「那我聽說,他是個乞丐,在外面已經躺了好多天了。」

越連走過去看祈祭,眼神很複雜,「他不是乞丐,他只不過是——瘋狂而已。」

蔣三少爺看了素卦一眼,莫名的有點害怕,雖然素卦並沒有看他,但是他靜靜氤氳的氣質,不染塵埃的孤意,還有那一種——稱之為寂寞的味道——這個男人,和越連何其相似!

只不過,越連喜歡月亮和蓮花,是刻意的,她是刻意的學,刻意的在尋找那種氣質,而難道——是為了這個真正是月,如蓮的男子?

這種男子,不是他可以達到的高度,他只是一個平凡男子,無法超然,也無法高貴,甚至無法欣賞,月與蓮的氣質,所以,看見素卦的時候,一種不祥的預感,泛了上來。

他決計想不到,他現在的感受,和越連第一次認真看素卦的時候,是一樣的。

一樣——不祥,似乎,他天生就是個破壞的因由,他天生就是不祥,就是不幸!

所有平衡點的隱憂,所有快樂的終結,所有——感情的破壞者。

「這位兄台——這位——」他看見素卦一身道袍,遲疑了一下,不知道應該稱呼他什麼,一個道士,是不會心安理得坐在一個姑娘的房間里的。

素卦突然站了起來,抱起了祈祭,風一般掠出門去。他走得雖然很快,卻並不倉促,道袍揚起,衣袖揚起,衣帶揚起,連祈祭的衣袂一起揚起,他帶起的風掠開了房門,門開得太倉促,「哐當」一聲撞在了門後的牆上,但是素卦出去得很自然,衣袂俱揚,髮絲俱揚,連著祈祭的亂髮一起飄蕩,他出門去了。

說走就走,和他當年,一模一樣。

越連知道他為什麼走,蔣三少爺的恐懼,他感覺到了,他從不理會事不關己的人,但是,他恐懼,他走!他不願意再成為一個悲劇的起點,所以他立刻離開,立刻——走!

他沒有回答,但是,他做了比回答更實際的事情。

「他——」蔣三少爺錯愕之極,他沒有反應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只覺得這道士不可理喻,不講情面還莫名其妙,「他怎麼走了?」

「他走了,」越連微微一笑,「因為你希望他走的,不是么?」

「我怎麼會希望他走呢?他是你的朋友,你的師兄,我怎麼會希望他走?」蔣三少爺臉上一熱,急急的辯解,「我只是遺憾,沒有盡地主之儀,他怎麼就走了?」

越連只是笑,「那我去找他回來好了。」

「越連!」蔣三少爺臉上更熱,一把拉住了越連的手,「不要!」

「他不會再回來了。」越連笑,她也無意繼續取笑他,「我們回去姑婆那裡吧。」

如果一切沒有意外的話,素卦是真的不會再回到古通鎮去的。

越連決意在那裡終老,他決意在皇城終老,老死——不相往來——祈祭是意外,處理了這個意外,一切,就可以和這五年一樣,平靜,寂寞,無所求。

一切,真的可以平靜?只要處理了祈祭這個意外?

素卦運用道術飛掠的身形停了下來,一切,真的可以重來重新開始么?

祈祭——他會甘心么?

如果岐陽可以治好他的瘋,如果他會清醒,那麼,一切,就仍然是一片混亂。

不治?

他——不是乞丐,祈祭,如何可以是做乞丐的人?

岐陽——素卦決意把問題交給岐陽,他的心情本已不多,更不願意,把自己,再一次投入這種無休止的困惑,和迷茫中。

這種不安定人生有一次就足夠,曾經有過的心情,經過的痛苦,學會了平靜,就不再希望瘋狂。

他本來是要取道開封的,但是又出了一件事情。

他身上是帶著卦符的,抱著祈祭,一路飛掠,突然停了下來,他懷裡的卦符就掉了出來。

「格拉」一聲,撞擊得在地面的聲音,很清,很脆,甚至很乾凈利落。

這是一個「萃」卦。

卦辭《象》上說,「乃亂乃萃,其志亂也」,卦象依然是異卦相疊,坤下兌上,上卦為兌,兌為澤;下卦為坤,坤為地,是洪水之像,意為錯綜複雜的危機。

第三個險卦,到底,危機,指的是什麼?

難道危機不是指祈祭,不是指越連,而是——別的其它的什麼東西?

天機在一再的警示,似乎,在表明他現在做的事情,是向著危機去的。

他做錯了什麼?

不應該——遇見祈祭和越連?

還是不應該走?

素卦遲疑了一下,他如果沒有遲疑這一下,他也許就立刻回了開封,不會再回古通鎮去了,也就不會發生之後的,那麼多,那麼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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