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二玉樓空更空

玉崔嵬回到小二客棧,他先走了片刻沒有看到後來的突變,更不知道聖香今夜流血負傷,求援被拒。回到客房之後他先熱了一壺酒,有滋有味地喝了兩杯,拿出李陵宴給他的解藥,看了兩眼,從懷裡拿出個小瓶子收了起來。

等他又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手握《落花捲》看了半本,才聽到門外有人回來的聲音,一回來門外已經響起駭然的驚叫聲,客棧掌柜嚇得幾乎昏倒,「你是誰?快出去……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

玉崔嵬聽那腳步,鼻中嗅到一陣濃烈的血腥味,眉梢一揚開門出去,只見一個血人穿得滿身破爛,被客棧掌柜推出門去,「嗯?」

客棧掌柜剛剛把這半死的乞丐趕出門去,突然身邊掠過一陣微風,屋裡那有錢的客人突然已經在門外雪地里把那乞丐撿了回來,抱進房去,揚聲說以百兩白銀請大夫,越快越好。客棧掌柜還未來得及想清楚「百兩白銀」是何概念,裡頭突然「嚯」地掠出一把錚亮飛刀,插於門口入地三寸有餘,裡頭的客人半句話也未說,掌柜的嚇得魂飛魄散,立刻奔出門去親自請板渚最有名的歐雲良歐大夫。

聖香滿身血污幾乎半被冰封半已干透,那身乞丐衣裳貼在身上竟然撕不下來。玉崔嵬毫不留情一下把他丟入溫水澡盆,泡了半天那結冰又乾涸的血才化開,等到把他洗乾淨換身衣服丟上床去,澡盆里的血水已經倒掉四盆。聖香肋下和背上的傷口變得蒼白,清晰異常,玉崔嵬給他上了薄薄一層金創葯,他卻似渾然不覺身上兩道重創的痛,手指牢牢抓著胸口的衣裳,不住地喘氣,一張玲瓏精緻的臉上滿是冷汗。

這情形比他上次在梨花溪病倒嚴重得多,玉崔嵬雖說大風大浪見得多,生死離別他早巳麻木,這時卻皺起了眉頭。

「大玉……聽我說……」聖香等他幫自己收拾好傷口才微微睜開眼睛,他居然一直沒有昏迷,此時半撐起來抓住玉崔嵬的衣袖,「聽我說……你能不能去……保護李陵宴……」

玉崔嵬一笑,「我那好溫柔的小舅子鐵了心要殺人?」他雖然不知聖香究竟怎麼會弄得如此狼狽,但是肋下那一記劍傷是碧落宮嫡傳劍法,他卻是認得的。

「他要殺人我攔不住……」聖香臉色蒼白,嘴角微揚卻仍似帶笑,「但是李陵宴不能死,絕不能死……我要他即便自殺也不行……大玉你去……保護李陵宴……等……」他猛地換了一口氣,「你去……等……李陵宴的人出現,告訴他們碧落宮的落腳地在嘉京園……」

玉崔嵬心念一轉,難道聖香說服宛郁月旦不殺李陵宴不成,居然掉過頭來陷害碧落宮?念頭轉了轉,曬然笑笑,這是他玉崔嵬的念頭,不是聖香的,「你要怎樣?」

「我要等容容遣兵……」聖香低低地道,「我要等容容遣兵埋伏……嘉京園……李陵宴若有伏兵一定反抄嘉京園……那是惟一一個……能夠與他兩軍對峙的時候……」他滿頭冷汗臉色煞白,「我要先等容容伏兵,然後再等李陵宴揮軍入伏——在此之前李陵宴萬萬不能死,也萬萬不能讓阿宛知道我拿他做餌……」他喘了好幾口氣,才繼續說:「我說服不了他不殺李陵宴,所以你……你一定要保他不死……我不管你有多恨他……」

「你家容容要是已經死在京西府呢?」玉崔嵬柔聲問,「他要是遣不出萬餘人馬,事情敗露已死多時呢?」

聖香死死咬著嘴唇,那嘴唇即使咬了也顯不出血色來,「那麼——那麼……我救不了你……害了則寧……你會看到李陵宴死,看到阿宛獨霸江湖……看他為了碧落宮走上李陵宴的老路……看到洛陽動亂……還有……還有……那些所謂的『江湖白道』永遠都在那裡……」他的指掌冰涼,緩緩鬆開玉崔嵬的衣袖,「不過,我相信不會。」

這個孩子,直到如今依然期待著,他想看到的那些讓人快樂的東西……壞人受到懲罰、謊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讚美……他至今不信風凄雨冷,不信窮途末路,不信他或者其實什麼也做不到、什麼也改變不了。

「我可以保李陵宴不死,七日之後容容要是仍然沒有消息,我帶你回秉燭寺。」玉崔嵬柔聲說,「好不好?」

聖香淡淡一笑,「要是容容沒有回來,我真是……真是……」他沒有說下去,卻是無聲地笑了出來。容隱要是沒有回來,此戰聖香若不能得勝,他便是四面楚歌舉世為敵——被父兄趕出家門,被朝廷排斥,為李陵宴勁敵,又復與碧落宮分道揚鑣,為白道中人所不齒……昔日奢華燦爛的相國公子……怎會落到如今這一步?

是為了他玉崔嵬?

不是。

聖香總是為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理由……為免皇上對趙家之猜忌,他離家;為證明他一時之善,他敢與「江湖白道」為敵;為求兵不血刃一戰全勝,他與宛郁月旦分道揚鑣……總是讓人感覺,他在這漂浮的塵世里,總想抓住一些什麼、證明一些什麼、找到一些什麼讓自己覺得人世很美好……

聖香的臉色變得很灰敗,彷彿至此身上那兩道傷的痛才上了他的身。側卧著躺在床上,他雙眼微閉,剛換的中衣微微泛著血色,卻沒有一點鮮活的感覺。他沒有叫痛,就這麼靜靜地躺在床上。玉崔嵬突然覺得靜得有些可怕,「哪裡痛?」他柔聲問。

聖香眼瞳微睜,有氣無力地看了一眼窗外,喃喃地說:「你……去李陵宴……那裡……」

「我會去,等大夫來了就去。」

大夫來了又去。

第二天午時。

聖香才從昏睡里醒來,玉崔嵬真的不在,滿屋空曠,只剩下他一個人。

靜靜望著屋頂,偶然有一刻他錯覺彷彿在家裡,只要他呼喚一聲「小雲」就會有俏丫頭進來端茶遞水,只要他高興起來換新衣服出去,院子里就有兔子可以玩,有泰伯心疼。彷彿……還害怕趙普從門口經過怒斥他沒有讀書又在偷懶,彷彿屋裡掠過的不是寒風,是春暖花開的熏風,「爹……我頭痛腰痛背痛……我覺得我要死了……」聖香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喃喃說,「岐陽呢……我不舒服……我要死了要死了……」

一迭聲地叫苦,叫完了才發覺無人回答,聖香咳嗽了一聲突然有些清醒過來,一時間卻還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

想了很久才醒悟……原來自己早就沒人理會……親生爹娘不要他,爹怪他老是胡鬧,大哥、二哥非常討厭他……平生幾個好朋友,成婚的成婚,搬走的搬走,事到如今想找一個人說話,卻不知道誰還有空。

又過了好半晌才又想起,原來自己被趕了出來,皇上要殺他,他不能留家裡了……而踏入江湖,為何人人要與他分道揚鑣各走各路,甚至以他為敵,現今想起來也很茫然……大概他真的太胡鬧老是不聽話,不能隨俗入流,不肯和大家相信同樣的道理走同樣的路,非要救古怪的人非要做奇怪的事,所以……所以才會這樣吧?又過了很久他才想起來聿修被容隱派遣去找岐陽,容隱卻給他自己派遣去借禁軍,最後玉崔嵬也給自己派遣去保護李陵宴,陪伴在身邊的人一個一個被他「派遣」走,所以他就剩下自己一個。

想到他如此把人一個一個「派遣」走,他嘴角一揚差點笑了出來,若不是傷口劇痛,他說不定就「撲哧」笑出來。頓了一頓,以一雙清明的眼眸靜靜望著屋頂,事到如今……事到如今……說沒有想過會輸沒有想過死是騙人的。半昏半醒的時候他甚至期望聿修永遠找不到岐陽永遠不回來,容隱被姑射拖走根本去不了借兵,甚至玉崔嵬就此逃走……期望阿宛簡簡單單殺了李陵宴,藉此威震江湖求得他碧落宮的太平;又期望那意料中的北漢軍半路潰散早就逃得不知去向……期望爹平安長壽出戰順利;期望皇上勤理朝政善待百姓;期望大哥、二哥忘了有他這個三弟,勇武康健常常回家;期望泰伯老胡長命百歲;期望小雲嫁給她喜歡的那個在麴院街畫畫的傻小子;期望小灰越長越胖;期望容容和姑射生個像容容的兒子;期望六音和皇眷生個像六音的女兒……他越想越想笑,如果人人都像他期望的這樣,他就算其實不曾存在於這人世,又有什麼不好?

「咿呀」一聲門開了,撲鼻一陣微微的幽香。聖香轉過眼眸,卻見聞人暖身披夾襖,提著一籃東西推門而入,她背後跟著個面容清秀的小姑娘。見她推門進來,聖香先是一呆,然後笑了起來,「啊,阿宛居然派人跟蹤我。」

聞人暖眼圈微紅,臉上卻笑得溫暖,「月旦雖然不肯聽你的話,卻是關心你的。傷口痛嗎?」她進來仔細關上門窗,只把順風的窗戶開了半扇,把竹籃放在桌上,那好奇打量聖香的小姑娘已端了一桌子的湯湯水水出來。

「你就是昨天晚上闖咱們家的那個乞丐?」何曉秋好奇地看著聖香,床上的人面容精緻玲瓏,眼眸微動還有幾分優雅之意,怎麼看都不像昨天血淋淋的乞丐。

「這位是當朝丞相的公子,聖香少爺。」聞人暖微笑,「曉秋你沒大沒小的,也不怕聖香笑話。」

何曉秋還沒回答,聖香瞪眼說:「現在本少爺不是當朝丞相的公子,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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