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笑聲碧火巢中起

聖香和容隱一行四人乘舟而下,到達零陵已是數日之後。

太平興國八年一月初五,新春未過。

但船到零陵郊外,大家突然都聞到一股怪味。

玉崔嵬柔聲道:「啊,死人。」

不錯,零陵郊外靠近縣城的地方,竟然遍地死屍。容隱一看,臉色沉重,低聲道:「漢軍!」

那些荒野上的屍體都是北漢衣著的士兵,死狀凄厲慘烈,但有兩點相同:一則死於劍傷,二則死於拳頭。

「屈指良!」聖香從船艙里奔了出來,看著河邊不知綿延了多遠的屍體,臉色變了變,「容容停船!這個地方、這個地方說不定能找到屈指良的……屍體……」

容隱下令停船,玉崔嵬衣袂飄飄,一躍而上堤岸,新春一月的寒風中,觸目的死屍著實令人駭然。

聖香捂著鼻子咳嗽了幾聲,「唉……屈指良和姜臣明都不是小宴的對手……小宴還是害死了他們……」

「這裡這一兩日必定發生了數百人的大戰。」容隱目光一轉,「一個人自縣城方向過來,到這裡的時候遇到第一隊十人隊,這十人死於三劍之內,來人往裡沖,在這裡遇到箭剁中箭受傷,而後轉了個方向往北。」他沿著地上士兵的屍體往前走,「在這裡遇到更多士兵,發生一場混戰,來人脫圍而出再次向北……」他沿著死屍走出了足足一里地,終於站定,「……在這個地方他力竭倒下,漢軍對他射出亂箭,以長槍把他釘在地上,用火活活燒死了他。」

聖香跟在容隱身後,淡淡呵出一口白氣,在寒風之中,眼前的情景令人觸目驚心。

那是兩具焦屍,一具懷抱著另一具,其中一具身上受了數不清的箭頭,兩隻長槍貫透肩胛把他釘在地上,即使燒焦後仍很牢固。容隱看了一眼那槍頭,「這是武功好手擲出的長槍,平常士兵力氣再大也不可能使長槍入地一尺有餘。」

聖香微微閉了眼睛,「平常士兵殺敵也不會縱火把他燒死……李陵宴……」即使畢秋寒為屈指良所殺,聖香也從沒有期待過……他會有這樣的結局。

玉崔嵬雖說滿不在乎看見死狀恐怖的屍體,但對屈指良如此下場也是唏噓不已,他抬起頭來慢慢地笑了笑,「李陵宴果真變成了個徹頭徹尾的惡——魔——」

聖香睜開眼睛望向零陵城的方向,那城裡有個人,那人執意要走與眾人不同的方向,執意要與他為敵,執意以一切的一切為賭,想要一場——傾盡一生的決——斗!回眸看了容隱一眼,他知道容隱的想法和他一樣,李陵宴執意所要的,是一場無悔的決鬥。

「不管本性怎樣、有什麼樣的理由,人一旦變成了壞蛋,就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玉崔嵬站得離聖香和容隱遠了點,悠悠對著屈指良的屍體在說話,「我想你到了地下以後,會比我更清楚……當然,等我下去了以後,或者還可以等你說給我聽……」

零陵城內。

劉妓和李陵宴正在喝酒。

劉妓沒有看李陵宴的眼睛,她覺得她再多看這個人一眼兩眼就會發抖。

「怎麼?」李陵宴柔聲問,「怕我?」

劉妓輕嘆了口氣,「怕你。」她甚至不敢喝李陵宴給她倒的酒,「和你作對的人,我覺得他們都該去上吊,立刻去上吊。」

李陵宴的語調越發溫柔:「怎麼會呢……喝酒吧,怕我毒死你嗎?」

她顫了顫,卻見李陵宴含了一口酒對著她的紅唇渡了過來,她不得已咽下,心裡突然清晰地知道——她號稱手握萬人軍,但能操縱這萬人軍隊的人不是她,絕不是她。

她和這周家莊的一草一木一樣,只是李陵宴的傀儡,一舉一動全都要聽他一個人號令,甚至連什麼時候死都要遵從他精心的安排。

「陵宴。」唐天書敲門而入,見兩人氣氛暖昧地飲酒,哈哈一笑,「屈指良的屍體被人埋了,聖香、容隱已達零陵,正在城中客棧休息。」

李陵宴微微一笑,柔聲道:「許久不見,我真有些想念這位少爺了。」

「碧落宮那邊,雙鯉如能順利放出悲月,一切應當沒有問題。」唐天書含笑。

李陵宴微笑依然,「碧落宮裡我最好奇的事,是宛郁月旦究竟會用那『帝麻』救誰的命。」

「難道他會放棄未婚妻的性命,去救聖香?」唐天書不以為然,「宛郁月旦若要救聖香,在汴京城外便不該棄他而去。」

「這個……」李陵宴輕聲道,「誰知道呢?按常理來說,當是如此,但世事遇到聖香全然不可以常理計算……那少爺有種奇怪的魅力……」他凝神仔細想了想,「他能讓人不知不覺做出平日絕對不會做的蠢事。」

唐天書頓時想起武當山上的麻將桌,李陵宴想起的是大明山月下的黃鱔,兩個人不約而同輕輕嘆了口氣,劉妓在那一瞬之間突然覺得空氣中的氣氛變得輕鬆平靜了許多。聖香……她回憶起在莫去山莊的屋檐上看到的那個人、那次無聲一笑、那種寂寥與淡泊、那份讓人想狠狠擊碎的堅強與忍耐,就像琉璃一樣……的人……

正在李陵宴幾人提及「聖香」的時候,聖香已經在周家莊牆外。他嬌生慣養養尊處優的習慣讓人有一種錯覺,似乎他會在客棧住上一晚明日再行動,卻不知這一次聖香以則寧性命為抵,要以劉妓為證,救玉崔嵬一命。他只剩下二十幾日時間,因此不能躺在客棧里休息。李陵宴雖說消息靈通,但這幾日正值設計殺姜臣明、屈指良二人之時,卻是晚了一步,還沒有接到聖香要在一個月之內擒劉妓的消息。

聖香人在周家莊東牆外,容隱人在西牆,玉崔嵬內傷未愈,與姑射今夜都未出來。容隱原本不願讓聖香今夜涉險,畢竟他近來身體狀況甚差,一旦出現意外,豈不讓許多人抱憾終身?但一則此時局勢波譎雲詭,二則聖香機變聰明輕功了得,今夜探察地形確定劉妓所在,卻是少不了他。一算時辰差不多已是夜裡三更,兩人一人自東、一人自西掠入周家莊內,開始探察劉妓所在。

周家莊內住著不少人,三更大家都已入睡,卻仍是極其危險。容隱探察過兩個庭院之後陡然驚覺有狗,一躍遙遙避開,只聽一條黑犬在夜裡吠了幾聲,似乎有些迷惑。聖香避開黑犬之後眉頭微蹙,他滿身的糕點味兒,怎能瞞得過狗鼻子?

聖香一上牆頭狗就往他這邊奔了過來,聖香往下丟了塊糕點,上了一幢建築的房頂,狗兒奔去搶食糕點,連一聲狗叫都沒有驚出。上了屋頂從天窗往下一看,他先是嚇了一跳,然後差點笑了出來。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劉妓的臉,而後看見的是李陵宴的手,兩個人躺在一張床上,已經睡了。發現自己看到不該看的事情,聖香摸了摸鼻子正想逃之天天,突然注意到李陵宴頸上戴著一串東西,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那似乎是一串鑽石,光彩奪目,十分美麗。聖香卻覺得很奇怪,小宴這人似乎並不講究打扮,他也不是女人,戴串鑽石在自己身上很好看嗎?難道是為了顯示他很有錢?聖香湊巧一下便發現了劉妓的房間,本該立刻就走,李陵宴頸上那串奇怪的鑽石卻留住了他。仔細凝視了一會兒,他突然發現在閃光的並不只是鑽石本身,李陵宴的頸項、手指、胸口……所有接觸到鑽石的地方都在微微閃著藍光,劉妓的嘴唇、肩頭、手指……與李陵宴接觸的許多地方都閃著藍光。

那是什麼東西?聖香直覺那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正在他感覺不祥的時候,一個身影躍上屋檐,俏影雪白身材婀娜,卻是許久不見的冷琢玉。聖香對她笑眯眯地做了個鬼臉,冷琢玉卻沒有驚動周家莊里的人,只是撇了撇嘴,指指庄外,飄然先行。

聖香跟著她出庄,冷琢玉一落地便抿嘴笑,「聖香少爺來得真早,陵宴還說你明天早上會來,不想晚上已來了。」聖香在武當山上饒她不死,她雖說不上感激,但心裡對聖香卻頗有好感。

聖香笑眯眯地看著她,「幾個月不見,小宴居然學會勾搭女人,剛才在屋頂上一看差點嚇得本少爺一頭栽進那張紅牙大床里去。那位公主和小宴成親了嗎?」

冷琢玉紅唇一撇,「呸!那女人長得老實,老公一死便爬上陵宴的床,算什麼東西!」

「原來是露水姻緣。」聖香繼續笑眯眯,「那位劉公主和小宴感情好嗎?」

冷琢玉這下也學他笑吟吟,「這你該把陵宴叫起來問問,我怎麼知道?」

聖香眼珠子一轉,「反正本少爺已經被你發現了。」他運了運氣,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驚天動地地大叫起來:「小宴——小宴——本少爺來找你吃飯賭錢了,快起來迎接本少爺!小宴——李小宴——」他只怕喊得不夠,拾起門外的掃帚「噼里啪啦」地敲門,只在剎那間便鬧得雞犬齊鳴、雞毛滿天。

冷琢玉聽到他管李陵宴叫「李小宴」,忍不住笑得花枝亂顫,「我打賭陵宴真的會給你嚇一跳。」

聖香得意洋洋地放下掃帚,聽到裡面人聲鼎沸一片混亂,「想到小宴要從美麗公主的懷裡爬起來迎接本少爺,本少爺就會偷笑了。」

東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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