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帝荒城五千里

十二月三十一日夜。

那是過年的前一天。汴京城外寒風刺骨,滿地大雪,通往城外朱仙鎮的官道上皎白光潔,積雪盈尺,沒有腳印或蹄印,今夜是除夕,第二天便是春節,家家戶戶燈火通明歡聲笑語,郊野之上越發荒涼空曠。

一輛馬車慢慢地從開封南薰門出來,踏上前往朱仙鎮的路途,車前兩匹駿馬,在雪地上一踏一個蹄印,緩緩前進,只怕打滑。

朱仙鎮距開封城南五十里,據《祥符縣誌》記載:「朱仙鎮相傳戰國朱亥故里,亥舊居仙人庄」故名。百年後岳飛進軍朱仙鎮,此鎮聲名大噪,而太宗太平興國七年冬,它仍是默默無聞的小鎮。

馬車裡一男一女,男子半面毀容,剩下半張面頰仍然殘艷動人;女子純稚溫婉,不過十八年華,十分秀雅。這兩人正是從汴京城百桃堂易容出城的玉崔嵬與聞人暖,聿修將他們帶到城外,僱用馬車將他們送至朱仙鎮,他便回城去了。

似乎城裡還有什麼大事等著他處理,聿修沒問他們是誰,幾乎一言不發地把兩人送出了城外,人便立即回去。聞人暖心裡奇怪:聖香居然會有這麼沉默寡言的朋友。隨著馬車緩緩前行,她看了傷勢未愈的玉崔嵬一眼,「玉大哥,你說我們真的回秉燭寺?」

玉崔嵬凝視著馬車窗外的雪地荒野,聞言輕輕笑了一下,「不回秉燭寺,能去哪裡……」他言下似乎很蕭索,身為江湖兩大迷宮之一的秉燭寺寺主,他卻並不喜歡重回莫言山。

「玉大哥不想回去?」聞人暖微笑,「不想回去的話,玉大哥想去哪裡?」

玉崔嵬坐直了身子,也微笑道:「我正在想,奇怪活了這麼大半輩子,竟沒個地方想去……」他悠悠地看著馬車走過的郊野,「或者……有個地方想去。」

「哪裡?」聞人暖輕輕撫摸他一頭長髮,玉崔嵬長發未梳,任其流散,模樣依然亦男亦女。她對玉崔嵬總有一種憐惜之情,也許是因為她從未經歷過故事裡那「鬼面人妖」作惡的年代,眼裡的這個人只是很不幸,很強韌,也很美麗。

「那個地方很遠。」玉崔嵬說,「算了,不去了。」

「那麼說說在哪裡也好啊。」聞人暖拿了梳子給他梳頭,「反正到朱仙鎮還有三十里地,無聊得很。」

「有個地方,叫小梅。」玉崔嵬說,「那個地方很遠,十多年了,記不清在哪裡,有戶人家姓康。」

說話的時候他似有所思,也似並沒有憶起什麼,一切早已隨著時間忘卻,想追憶,也了無痕迹。

「康什麼?」聞人暖溫言問,「是玉大哥的……朋友?」

「康什麼……」玉崔嵬凝神想了想,「不記得了,不算是朋友吧……小梅,一個很美的地方,像這種季節,應該有滿山臘梅和雪,很香。」

康……康什麼……連名字都已忘卻,卻忘不了那種氣息、那種味道、那個地方、那個人……聞人暖嘆了口氣,「你為什麼不在你記得的時候去呢?」

玉崔嵬一笑,轉了話題:「你該給月旦留個信,讓他接你回去。」

「我想陪聖香。」聞人暖不笑了,眉宇間漸漸泛上一層抑鬱之色,「他……唉……他……」她沒說下去,發了會呆,緩緩搖了搖頭。

玉崔嵬也沒問,只是笑了一聲,支頜不動了。

一路之上竟然沒有阻攔,本應有的跟蹤和攔截都沒有出現,這一輛馬車轆轆地到了朱仙鎮,停在了城隍廟門口。

開封,百桃堂。

施試眉看著聖香進門的樣子,心裡其實稍微有些詫異:這位大少爺今天居然滿身塵土,那一身衣裳雖然華麗,卻片片擦了灰塵瓦礫,就像突然去做了半天腳力。但聖香笑得燦爛,她沒問什麼,只是嫣然一笑,說聿修把人帶出去了。

聖香喘了口氣說:「阿彌陀佛,那本少爺也要走了。」他對施試眉眨眨眼,「眉娘啊,替我給木頭說再見。」他皺眉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顯然對髒了的衣服很不滿意,轉身就要走。

「聖香。」施試眉從三樓走了下來,緩緩地說,「除了讓他幫你把人帶出開封,你就再沒有別的話說?」她嘴裡的「他」,自然說的是聿修。

「沒有。」聖香答得很快,很肯定。

「只要你開口,無論什麼事,他都可以幫你……」施試眉倦倦地道,輕輕捋了下頭髮,「甚至容容、六音、則寧他們全部……都會幫你,為什麼你從不開口?」

聖香答非所問:「則寧……他為什麼回來了?」

則寧被刺配涿州,聖香曾親自去請,他寧願與妻子終老涿州,也不願要榮華富貴,卻為什麼突然回來……還做了廣東路安撫使?

施試眉凝視他的背影,聖香面對門口,背對著她。她答得很簡單:「那時你失蹤了。」

聖香似乎是笑了,往前要走。施試眉追了一步,「聖香!」她喝了一聲,只追了一步。

「眉娘……如果聿木頭死了,你要怎麼辦?」聖香似乎無可奈何地聞聲停步,站到了門框邊沿,前面便是街道,便是無邊無際的夜。

施試眉默然了一下,「我要比他先死。」

這回答答得蠻橫。聖香又笑了,「那百桃堂呢?」如果施試眉死了,百桃堂數百女子如何生活?

施試眉怔了一下,聖香往前走了,「當然無論什麼事,你們都會幫我,可是除了我,你們都不是一個人……我不要你們幫。」

他的背影沒入夜裡,最後一句話說得平淡也平靜,卻很決絕。聖香說話很少說得強硬,但這一句沒有挽回的餘地,那是早已下定的決心,不知從多早之前就下定的決心。

施試眉站在門口第一張桌子旁邊,隆冬的寒風吹過,她單薄的衣裳獵獵飄舞,她幾乎是溫柔地苦笑了——無論如何,只要你開口,無論什麼事,他們都會幫你,但是這一次,即使你死也不會開口,他們……卻早已去了。

你要救玉崔嵬,多大的事,大家……怎麼能不知道呢?

即使你不要他們,他們卻又怎能……捨棄你?

聖香走出百桃堂,搖搖晃晃地走在街道上,今夜是除夕,突然間下起雪來,他抬頭望天,有種無言的感覺,竟不知該想些什麼才好。走出南薰門的時候他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約莫三更時分,雪薄薄地下了一層覆滿鞋面,一個人緩步從遠處走來。

身材高大骨骼寬大卻很消瘦,怒發弩張,右手握著一柄古劍出奇長,上刻「燭房」二字。

聖香抬起頭來,來人一雙深目,看人的時候似乎能從人身上看出一個洞來,正是屈指良。只聽屈指良長劍一提,倏然架在聖香頸上,「玉崔嵬呢?」

聖香看他衣袍底邊夾雜著泥石和殘雪的地方,那雪在融化,於是屈指良的鞋子和長袍下擺浸透了泥水,看起來稍微有點狼狽。顯然這幾日他徘徊在相府外面,打不定主意是否進去動手,今夜從玉崔嵬出相府,他也追蹤甚久,十分辛苦。玉崔嵬在百桃堂失去行蹤,他卻並不灰心,在城外等候,果然就等到了聖香孤身出城。聖香卻也知道,聞人暖和玉崔嵬這樣出城十分冒險,出府的時候必定有多人盯梢,能否順利脫身都是未知。他在城門稍微等了一會兒,果然等到了追丟人的屈指良,心裡卻是笑了:這證明玉崔嵬脫身了。

以屈指良昔日大俠的身份習性,會不自覺地避免去和青樓女子接觸,尤其是有恩客陪伴的青樓女子,這有失身份。玉崔嵬有聞人暖作陪,被聿修帶出去的時候,屈指良真的未曾察覺。

「玉崔嵬人呢?」屈指良見聖香不答,手腕一緊,劍刃在聖香頸上壓出細細的一道血痕,一滴鮮血沿著劍刃蜿蜒而下。

「喂。」聖香右手一抬,隔著袖子握住那柄劍。

這柄劍殺了畢秋寒,那一天的景象歷歷在目,他記得清清楚楚。只聽聖香說:「除了殺人,你還會什麼?」

屈指良收回了劍,拄劍而立,冷冷地道:「他人呢?」

聖香拍了拍袖子,在屈指良的視線威儀之下站得筆直,「屈指良,說真的,論比武打架,你可以算天下第一,本少爺最多算天下第九十九,但是本少爺看不起你。」他答非所問,但字正腔圓,擲地有聲。

屈指良沒動怒色,乍一看,這個男人嚴厲正直依舊,沒有絲毫惡念。

要練到如屈指良這般武功,非數十年的忍耐、毅力、不屈、勤奮、刻苦不行,如果他不是受制於人,單憑這一份堅忍不屈就足以受人尊敬。只聽聖香說了那句「本少爺看不起你」之後又揚眉大聲說:「一個大男人受制於人,只知道言聽計從不思反抗,殺人放火竟然能心安理得道貌岸然,你根本就是只帶著英雄面具的瘋狗!不管你是為了什麼,你有沒有想過——從你害死第一個人開始,你已經被你自己毀得面目全非,踐踏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想過值得嗎?值得嗎?值得嗎?」他指著屈指良的鼻子怒吼,喘息未止,胸口的痛重新泛濫起來,心情卻很快意,想到了許許多多的東西,像潮水那樣洶湧。

屈指良漸漸被他一句一句激起了怒意,聽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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