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萬古春歸夢不歸

青竹院落,小小池塘,一棵柳樹上一個小小的鳥巢。

一位布衣年輕人小心翼翼地爬樹,他的兜里墊著一塊軟布,裡頭是一隻鵝黃色的雛鳥,也不知是什麼鳥。

「陵宴你到底在搞什麼?」樹下一位翠衣女子抬頭看著他饒有興緻地把雛鳥放進鳥巢,柳眉微蹙,「這些畜牲你想要多少有多少,掉下來死了也就算了,都是它的命,你理它幹什麼?」

年輕人往下探了探頭,他的下巴有點尖,但線條很均勻,膚色非常柔和細膩,讓人瞧了一眼就會想:這個人有點像娃娃。「積德。」他說,一邊小心翼翼地從樹上爬下來,一個不慎,足下一滑仰後摔了下來,那翠衣女子一展身形一把截住他,埋怨道,「積什麼德?成千上萬的人都殺了,你真要積德,就別搞那麼多事。」

這肌膚特別柔軟乾淨,看起來讓人感覺像個娃娃的人赫然是讓滿江湖人人喊殺的李陵宴。他又小心翼翼地從翠衣女子懷裡下地,端端正正地站好。「殺人是我殺的,積德是給娘和雙鯉積的,不一樣嘛。」

那翠衣女子容顏俏麗,只是看起來一股子凌厲之氣削弱了她的幾分嬌艷,她正是芙蓉庄十三花會的莊主柳戒翠。「陵宴你真的很奇怪,人命不值錢,畜牲的命就值錢。你要人到處殺人放火,惹得雙鯉和你決裂,你卻又很高興她和你作對。」她凝視著李陵宴,「我真不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李陵宴斯斯文文地整理好衣服,「我爹給人不明不白地殺了,我作為兒子自然要報仇;我娘生病了要吃人心,我做兒子自然要盡孝;我妹子跟了名門正派作了好人,我作哥哥的自然很高興。」他慢吞吞地說,「還有我大哥喜歡練武功做天下第一,我作弟弟的當然要幫他想些辦法。」

柳戒翠柳眉微蹙看著他,看著他把那些自相矛盾的事一樣一樣說得清清楚楚,「你要報仇就到處殺人放火?你大哥想做天下第一,你就替他害死武功比他高的人……陵宴,你的想法很奇怪。」

「很奇怪?」李陵宴慢慢地說,「很奇怪嗎?我殺他幾千個人立威,別人就會害怕——那自然就會替我查出來仇人是誰……至於大哥。」他細細地吐出一口長氣,「我不幫他弄死那些人的話,他自己也會想辦法害死他們。那樣多危險,不如我一早替他把他們都弄死好了……人都是我殺的。」

「那你自己呢?你就沒想過為自己做些什麼?」柳戒翠突然激動起來,冷笑道,「你守著你家裡的幾個人當他們是寶,他們掉了一根汗毛都比天重要!他們還不是和別人一樣,當你是魔頭是妖怪,從心裡怕你。你身上的怪病這麼多年了,他們什麼時候當真關心過你?你何必……何必為了那些人當魔頭?沒有人會感激你,只會當你是天生的鬼怪,你又得到些什麼?」

「我啊……」李陵宴蹲下身閉上眼睛,嗅了嗅地上盛開的一朵小蕨,「不必得到什麼……」

「只要他們高興就是你高興嗎?」柳戒翠拔高聲音,冷笑一聲,「人人都說李陵宴是個大魔頭,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原來——原來——其實你是如此無私如此偉大的一個聖人!」她「唰」的一下甩袖。負氣進門去了。

一個無私偉大的聖人?李陵宴的嘴角掠起一絲淡淡的笑意,睜開眼睛,「是悲月還是墮月?」

小小的庭院外一人推門而入,「會主的耳目還是如此靈敏,屬下悲月使,杏杏和侍御回來了。」

李陵宴沒有立刻回頭,過了一陣,他笑了笑,「失敗了?」

悲月使眉目之間泛起一陣憤色,「秉燭寺寺主反叛!他居然下重手傷了侍御和杏杏,讓咱們隊伍混亂,然後帶著畢秋寒那幾個人上船逃逸。虧我們把玉崔嵬當做上賓,他居然耍這種手段!」

李陵宴閑淡地笑,「畢秋寒船上也要有能說動他策反的人才啊……崔嵬他不是那麼容易改變主意的人。算了……」他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誰叫他傷了大哥和杏杏。悲月,我們燒了他的秉燭寺——啊,他不是還有個小舅子是碧落宮的宮主,不如連他也殺了吧。」

悲月使雙手一拱,「得令。」

「大哥和杏杏的傷不要緊吧?」李陵宴又問。

「侍御的傷不要緊,杏杏可能要修養三個月。」

「崔嵬啊崔嵬……你真是……太過分了。」李陵宴喃喃自語,又問,「畢秋寒的船上除南歌、翁老六之外,能說動玉崔嵬策反的人是誰?」

悲月使有些遲疑,「聽杏杏說是個抱著兔子的年輕人,只和玉崔嵬說了三句話,玉崔嵬就出手重傷詩御和杏杏,是在謝娘渡和畢秋寒他們一起上船的。此外船上還有一位不會武功的年輕人,是個瞎子,卻依靠耳力施放機關暗器,秉燭寺『上元三尊』被他暗器所傷,至今昏迷不醒。」

「這兩個年輕人是什麼時候和畢秋寒糾纏在一起的?」李陵宴笑笑,輕輕伸指撣落那小蕨花絨上黏附的一根雜草,微微一吹讓那淡紅的絨毛於指前亂飛,神態很平靜。

悲月使沉聲說:「那位說動玉崔嵬策反的年輕人屬下已經打聽過了,是汴京本朝趙丞相的兒子。畢秋寒的舅舅畢九一乃是趙府總管,兩人有些淵源,不過至少也有二十年未見面了。而那位年輕瞎子屬下還未打聽清楚,聽漢水一役回來的人說,他就是碧落宮宮主、玉崔嵬的小舅子,也是畢秋寒的師門當家。」

「哦?」李陵宴放開那支小蕨,緩緩從地上站起來,「碧落宮好管閑事,不如連它一起燒了吧——我們的火藥夠嗎?」

悲月使點頭,「綽綽有餘。」

「聽說碧落宮地處洛水,油浮水上……」李陵宴喃喃地說。

悲月使露出一絲微笑:「屬下明白,立刻去購置百桶菜油,準備放火。」

「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這法子可不是我說的。」李陵宴依然喃喃地說,嘆了口氣,「你去吧。」那眼色之中竟然依稀有一絲悲憫滑過,緩緩隱去。

此刻正在被人算計的聖香大少爺正在武當山興風作浪,弄得人人自危。

比如說……那天聖香少爺一高興,清和道長整理道房時突然發現牆上被貼了一張美人圖;銅頭陀也哇哇大叫——他的月牙鏟上被聖香烙上了三個古篆——等他請人一看,才知道聖香給他題了「痛頭陀」三個字,氣得他暴跳如雷。這是他的趁手兵器,怎可輕易丟棄?可是不除去那上面的三個字委實難看,提了去怒罵聖香。聖香嘴巴一扁,說是他一直以為銅頭陀的名號就叫:「痛頭陀」,還說他是好心幫他烙個名字以免丟失。銅頭陀本來腦子愚鈍口齒不靈,被他一說就好似聖香全是好意而被他冤枉了一般,駁得他瞠目結舌。最後只得回去念菩薩保佑有學問的人越少越好,看得懂他鏟上古篆的人越少越好。

這幾日容隱和聿修都在一本正經地和清和道長討論和推測李陵宴祭血會的老巢所在,眾位在君山一役中受傷的人也漸漸痊癒,如無意外,便是反擊之時。聖香等得無聊,外加他懶得很,只要有容隱和聿修去動腦筋,他就絕不肯再為這件事多花一份力氣,所以他每天都很忙——忙著玩。

而且他還有個不錯的玩伴叫做阿宛。宛郁月旦這幾日也很清閑,他年紀輕輕,畢秋寒也不願當眾說明他便是大名鼎鼎的碧落宮主,因而雖然見他和畢秋寒頗為親近,大家也只當他個孩子。如今事忙之餘也無人來理他,正好讓他大大地偷了個懶,整日和聖香在一起。

他其實並不太喜歡胡鬧搗蛋,他其實是個很懂得享受的人。如果沒有聖香的話,他可能整日躲在房內睡覺或者往武當山小路去看看花草,日子也會過得很愜意。但是有了聖香就不同了,他喜歡看聖香胡鬧。

聖香很好玩。宛郁月旦常常用他那種讓人無比舒服的眼神微笑著看聖香整人,看聖香胡鬧心情就會變得非常好,雖然……他其實明知聖香並不一定就像他表現得那麼開心。

但是聖香表現得太好了。宛郁月旦自認是觀察力很強的人,而且腦子不錯。但是從聖香完美無缺的笑聲和氣味中,他聽不出任何不愉快或者蘊藏更深含義的東西。

但那是存在的。宛郁月旦自己一直很欣賞自己的是:他知道自己的直覺一向都很准。

聖香……是一個謎。

「阿宛,當著本少爺的面發獃是很不禮貌的,你知道嗎?」隨後「啪」的一聲,那把招搖之極的摺扇敲上了宛郁月旦的頭。聖香一張臉放大在宛郁月旦面前,雖然宛郁月旦眼力很差幾乎是個瞎子,卻也看見聖香那雙瞪得比牛眼還大的眼瞳,「隨便發獃很容易被敵人偷襲的啦,武當山也不是什麼太平的地方,如果你一不小心被李陵宴之流抓走,小畢豈不是要和本少爺拚命?那可是大大地不划算。」

宛郁月旦聽他嘮嘮叨叨地說,心平氣和地微笑,「如果聖香你沒有得罪這許多英雄豪傑,武當山本是很太平的地方。」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在教訓本少爺?」聖香翻白眼,「本少爺是好心,日日提醒他們過太平日子也要提高警惕,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他變臉素來比翻書快得多,一眨眼就換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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