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花冠之爭

那日聿修與南歌離開就誰也沒有回來過。施試眉坦然自若,她從未覺得有誰是必須回來的,他們都不是守著女人不放的無用男子,他們都有自己的事,若能在事了閑暇之餘記起她來和她飲一杯酒,她就會覺得很愜意了。

她所求的一向不多,只是連這偶然的一杯酒她也從來不曾喝到過,除了那一夜她強迫聿修喝下的那一杯。

「眉娘,六朝樓賈媽媽來了。」紅荑進來傳話,臉色不太好,「還有金水畫舫的何姑。」

六朝樓和金水畫舫都是開封有名的青樓。百桃堂勝在清譽,算是開封最清高的青樓,有身份地位的客人進了百桃堂也不覺狠瑣;而六朝樓勝在姑娘們貌美,六朝樓的女子容色可號稱中原腹地第一等;金水畫舫不僅有技藝絕佳的歌舞女子,而且還勝在水上鮮魚佳肴為一時一絕。百桃堂的姑娘解人風雅,但六朝樓和金水畫舫卻一直對百桃堂虎視耽耽,視為眼中之釘肉中之刺,有百桃堂在,無疑稱得六朝樓和金水畫舫的格調都低了一等。

施試眉一怔,賈媽媽和何姑對她向來冷嘲熱諷沒好臉色看,今日居然登門造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悅客堂待客。」

六朝樓的賈媽媽和金水畫舫的何姑素來明爭暗鬥,今日一道前來自是有要事,她們兩個上一次見到施試眉還是五年前的事。在悅客堂坐著,見這裡的姑娘笑臉迎人言語溫柔,沒有一點媚色,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

「兩位別來無恙。」門口屏風之後走出一位女子,一頭烏髮斜綰髮髻,上插一支翡翠步搖,依舊紫灰衣裙色澤微黯,竟和五年前沒有什麼變化。

賈媽媽見了施試眉向來一股子嫉妒,同是青樓女子,她勞碌一世賠盡笑臉都沒有這女子的好名聲。都是撕下臉面做生意的人,憑什麼施試眉就比人清高一等?何姑更是怨恨,她只比施試眉大上五歲,看起來卻彷彿已經是兩代人了,青樓女子原本紅顏易老,憑什麼施試眉能夠獨得蒼天眷顧?見了她出來,賈媽媽立刻笑得熱絡,「眉娘還是這般模樣,真是羨慕煞人。」這一句話捧了施試眉損了何姑,端的是笑裡藏刀挑撥離間。

何姑臉色本來不好,聽了這一句就更黑,冷冷地道:「眉娘你這裡的生意一直都不錯,聽說外邊的人都傳,來了開封必要先進百桃堂,你真有本事。」她就不提六朝樓,氣煞賈媽媽。

施試眉嫣然一笑,只作聽不懂這兩個人明爭暗鬥,「兩位光臨百桃堂是眉娘的榮幸,過會兒留下吃飯,我還要請教金水畫舫的廚藝,百桃堂的廚子比之金水畫舫是遠遠不如。」看了賈媽媽一眼,她又道,「六朝樓美色錦繡,賈媽媽也跟著年輕了不少。」

好歹她兩句話圓了場子,賈媽媽和何姑勉強才可以同坐下去,紅荑適時敬茶以免這兩人同仇敵愾不成自個先打了起來。

「眉娘,你可知道城南新開了個『臨江仙』的窯子?」賈媽媽說起其他青樓時話語極是難聽,鐵青著一張老臉,「搶了咱們的生意也就算了,『臨江仙』裡頭有位姑娘,居然自稱『宮城妃』,自命是貌比當今皇上的貴妃、才氣勝過你百桃堂、歌舞廚藝勝過她金水舫,這幾日自吹自擂招搖過市,也不知多不要臉。」

施試眉眨了眨眼,盈盈淺笑,「這幾日我這裡多事,樓子也炸了人也乏了,真不知道有這事。『臨江仙』啊,這名字還算風雅。」

何姑見她只拿著帕子揮了幾下扇風,似乎滿不在乎,不禁臉上變色,「『臨江仙』那姑娘不但誇下海口自稱仙子貴妃,而且臨江仙一力倡導什麼開封花冠之會,要咱們三家和她比較誰才是開封第一青樓,誰才是開封樓頭第一人。這幾日青樓酒館議論紛紛,咱們再沒有出聲,人家就要當咱們是被嚇怕了不敢答話了,眉娘你當真不在乎?」施試眉自負得很,賈媽媽和何姑都很清楚,否則也不會匆匆找了她商量。何況開封第一名妓雖未言明,但誰不知是百桃堂眉娘?臨江仙這挑釁分明是沖著她來的。

「我在乎。」施試眉說,「但人老了,時事變了總會一代新人換舊人,別人家的姑娘出色,眉娘再不服也不能說人家不出色啊。這煙花風塵本是吃的青春年華,無論誰風光了幾時,終也有無人理睬的時候,人世無情、最無情莫過青樓,最可憐莫過青樓女子……賈媽媽、何姑,你們比眉娘過得久,難道真不明白?」言下笑靨如花。

賈媽媽和何姑黯然,她們自然比誰都明白這個理,但是,「眉娘,這事關你我三家的名聲臉面,也關係我們樓子里姑娘的臉面,若是當真不理,難道就任憑人欺負到我們頭上?」

施試眉不語,眼中少見凄涼之色,緩緩地道:「你們的意思……是想應會,然後挑選一位姑娘和那位『宮城妃』比一比?」

賈媽媽和何姑搖頭,「不,我們想請眉娘親自去。」

施試眉倦然嘆息,「眉娘已經老了。」

「你哪裡老了?」何姑大怒,「你的模樣比你二十的時候絲毫不差,你要說老了,把我們這些姑婆往哪裡放?我已瞧過了那位宮城妃,開封之中除了你眉娘,無人能比她的容貌!」她口不擇言說了出來,自覺丟了自己的面子,黑著臉轉過頭去。

「算老婆子求你了,」賈媽媽放下茶杯,「今日你不答應,我就不走。這開封的花冠必要你爭了回來,否則天下就被那臨江仙挖了一塊去。要說輸,我六朝樓寧願輸給你百桃堂,也不願輸給那橫鼻子橫眼目中無人的臨江仙。」

望著這兩人憤憤不平的臉色,不猜也知道受了臨江仙不少的氣,估計是鬧得過分了。施試眉苦笑,拿著木梳輕輕梳自己的斜髻,「看來……我不答應也是不成了。開封花冠大會,要比試的是什麼?」

賈媽媽見她答應了大喜,「也沒比試什麼,就是什麼字畫文章,什麼歌舞技藝,什麼花拳繡腿,什麼眼光見識之類,我看眉娘你樣樣比她強。」

「字畫文章、歌舞技藝、花拳繡腿?」施試眉苦笑,「眉娘只會唱曲,舞藝不佳,更不會什麼花拳繡腿,若是輸了如何是好?」

賈媽媽和何姑面面相覷,過了一陣何姑輕咳了一聲,「若眉娘都輸了,我那金水畫舫就不打算再開下去了。」

「老婆子也是,要受臨江仙的氣,六朝樓寧願關門。」

施試眉若有所思,輕輕地間:「你們是不是和臨江仙作了什麼賭?」

賈媽媽臉色尷尬,「老婆子和她賭,她那位姑娘絕對不是開封第一人,否則六朝樓就叫臨江仙主子,老婆子就當她孫子。」

施試眉點額苦笑,「想何姑也差不多?她惹了你們惱,然後讓你們做下衝動的承諾。如此看來,人家是勝算在握才會如此……」她吐了口氣,「看來是不能不贏了?」

賈媽媽和何姑都有些尷尬,施試眉站了起來,慢慢繞著悅客堂走了一圈,「字畫文章、歌舞技藝、花拳繡腿、眼光見識,看來我要去找一個人。」

「誰?」兩個人同聲問。

施試眉搖了搖頭,突然道:「紅荑,備轎!」

紅荑應了一聲,她知道她要去找誰,開封之中此時能幫得了她的,也只有他了。

九竹巷。

中丞府聿修正在寫摺子,說明前幾日柳家衚衕的案子詳情。

「大人,外面有一位姑娘求見。」中丞府的管家來報,神色有點詭秘。

「姑娘?」聿修微微一怔,他哪裡認識什麼會來拜訪他的姑娘?「請進。」

進來的人衣袂卓然,正是施試眉。他怔了好一會兒,心頭本來很平靜,卻突然紊亂了起來,「眉娘?」

施試眉嘆了口氣,「打攪了你的正事。」她理了理衣裳,自個尋了個椅子坐了下來。

「不妨事的。」聿修推開面前的文案,「出了什麼事?」他心裡亂得很,施試眉一靠過來,他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事情也許很荒唐,但是……」施試眉簡單地把開封花冠的事說了一遍,「眉娘不善字畫,更不懂花拳繡腿,中丞大人……」

「不要叫我中丞大人。」聿修突然開口打斷她。

施試眉一怔,接了下去:「聿公子的書法武功名揚朝內,所以我想請你……教我……」她越說越輕微,因為聿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她自然懂那眼裡的火熱,但是她並不想挾聿修對她的感情來要求他幫她,一句話說了一半,突然覺得在他如此眼神下她無顏以對,她對不起這個男子。她挑撥他來愛他,被他保護被他牽掛,卻不能為他付出任何東西,何顏來要求他放下公事幫她去爭奪「開封第一名妓」這樣荒唐的稱號?說了一半之後,她低頭靜了一陣,突然站起身來,「眉娘打攪了。」她無顏在這裡待下去,從不後悔自己所作所為,平生第一次悔了自己為什麼會來?為什麼就理所當然地以為……他一定要幫她?

一隻手緩緩握住她的手腕,拉住她匆匆的去勢,讓她停了下來。

那手的手指修長微瘦,指節腕骨都很小,腕上套著一緣金環相映瘦削秀氣的腕骨,看起來有種奇異的美感。施試眉緩緩低頭,看著聿修拉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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