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南舊客

流杯亭內,有人正在吹簫。

簫聲微弱,若斷若續,顯然吹簫人中氣不足,但他還是堅持吹下去。

吹的是一首《醉落魄》。

亭內還有幾個人陪著他,卻無人敢打攪他吹簫。

施試眉緩緩走下馬車,這個人的簫聲她記得。

十年之前,這個人的簫曾經讓她在風雨之中苦等一月有餘,他曾經帶著她游遍江南名山大川,他吹簫她唱曲,那五個月歡樂的時光……縱然是神仙也沒有她快樂吧?只是五個月之後他告訴她他的孩子出世了,他必須回去陪伴家中的妻兒。在她千萬分愕然的目光中他對她說對不起,此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她連表示憤怒的機會都沒有,這個人就已經從她面前消失了。

是他……

聿修看著她的一舉一動,這個要他「凡事別那麼當真」的女人,她似乎有點困惑惘然,隨即卻又淺淺一笑,扶雲水袖一般往亭子里走去了。她沒有一點遲疑,一點都沒有,這讓他微微震動了一下。

亭中站著兩位中年人,一位夫人,和一個大約九歲的孩童。

這亭子里倚躺著的是江南第一簫客,韓筠。身為江南幾位極得人心的武林大儒之一,有誰會猜到他重傷彌留之際最後一個要求,竟是想一見開封第一名妓?他近十年來潔身自好,人品多為人稱讚,若是被人知曉他這最後的心愿,恐怕他的一世清名將毀於一旦。韓家家人在確定韓筠已然無救之後,急趕開封,拜託聿修代為邀請。只因韓家人都知道聿修與韓筠有過一面之緣,而他又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再合適不過了。

這就是「百桃堂內第一人」?韓家夫人自從施試眉從馬車上下來,就一直盯著她,直至她緩步走進亭子。那衣裳、雲鬢、淺笑、容貌……她也不得不承認這女子有股異於常人的美,不是她所想像的煙花女子。

「試眉……」依靠在亭柱上的韓筠緩緩放下長簫,怔怔地看著這十年不見的俏佳人,「你……還是老樣子。」

施試眉伸過手去握住他的簫管,「韓大哥。」她一點沒有哀傷凄然的神色,「好久不見了。」

「試眉……對不起……」韓筠掙著一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對不起……十年了,我一直想說……」

「你是對不起我。」施試眉笑了笑,「我恨過你,」她把簫管從韓筠手裡拔了出來,「你騙了我,我恨過你,我們就扯平了好不好?你要對得起的從來就不是我,而是你的夫人你的孩子,所以就算你覺得對不起我,你也是沒有錯的。」她把那簫管反手「啪」的一聲搭到了韓夫人手裡,「韓大哥,對不起試眉的人不少,試眉辜負的人也很多。人生一世誰能真不傷人、害人、騙人?但為何我們猶能自知自負地活著卻不覺得自己該死?」她倦倦一笑,「因為至少我們對得起對應該對得起的人,不是嗎?」

她這樣說,韓筠為之精神一震,韓家幾個人都有些動容,本來對這女子滿懷敵意,此刻卻無端消除了一半。

「試眉……」韓筠陡然掙紮起來抓住她的手,「韓筠此生只欠你一個,十年來百桃堂內第一人芳名滿江湖,試眉你不知我有多慚愧多怨恨自己……」他咳出了一口血,「咳咳,如果有來生……韓筠為你……」他沒說下去,一口氣哽在咽喉里說不出來,眼見就要就此而去。

施試眉至此也不禁花容失色,「韓大哥!」

韓夫人變色哀呼一聲:「筠郎!」

「爹爹!」韓筠的孩子也撲了過來。

但一隻手比他們快了數倍,聿修一手點正韓筠頸後「大椎穴」,那是人身死穴之一。

韓夫人尖叫一聲:「你幹什麼?你還我筠郎命來!」就要撲上去和聿修拚命。

施試眉眼見不對一把從背後抱住了她,「韓夫人使不得!」

韓夫人武功卻不弱,一把把施試眉甩開了去,但這稍微一頓,她自己也已經清醒,聿修是在救人,而不是在殺死韓筠。

施試眉被她一手摔了出去撞在流杯亭的亭柱上,她整了整衣裳,姿態美好地站了起來,綰了綰頭髮,就當沒發生過這件事。

聿修為韓筠注入真氣,卻沒有閉眼。他的武功修為號稱朝內第一,在江湖上只怕也是數一數二,只是他並非江湖人物所以少有人知,以他來為韓筠注人真氣自然遊刃有餘。過了一陣子,他的指尖離開韓筠的後頸,默不作聲,負手而立。

「咳咳……」韓筠一陣急咳,突然吐出了一口沾滿粘液的紫血,呼吸大為暢通,已然無救的內傷似乎痊癒了一半。他喘息著驚愕之極地看著聿修,他和聿修曾有一面之緣,那是兩年前聿修江湖追兇時的偶然相遇,他全然不知這位冷麵嚴肅的朝官有這樣驚人的內功修為。他這內傷據說只有歸隱江湖多年的幾位前輩高人才能治癒,聿修這一指雖然不能治癒他的傷,但卻保住了他的命。

「筠郎!」韓夫人撲過來放聲大哭,孩子也撲過來放聲大哭,兩位中年人過來為韓筠把脈,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施試眉拂了拂衣袖,悠悠嘆了口氣,居然轉身,施施然出亭而去。

「試眉姑娘。」聿修跟在她身邊,和她一起緩步往外走。

「什麼事?」施試眉挽發嫣然。

「你不留下?」聿修唇邊一點笑意。

「我留下?」施試眉倦然掃了他一眼,「我留下做什麼?」

「你愛過他的,不是么?」聿修淡淡地道。

「愛過,不過我是個忘性很大的人。」施試眉舉袖遮住天光看了一下天色,「我不能永遠抓住一些東西不放,我會忘記的。」

「能忘的話,何嘗不是一種幸運?」聿修居然開口說了這麼一句。

施試眉又掃了他一眼,問:「不討厭我了?」

「討厭過,不過忘記了。」聿修淡淡地答。

她忍不住笑了,把袖中的木梳插上髮髻,「孺子可教。」轉眼間她又想起了一些什麼,「對了,你一早知道韓大哥的傷不是無救,對不對?」

「不錯。」聿修回答。

「那為何不先救他?平白讓人擔心了一陣。」她和他已經遠離了流杯亭,聽不見裡頭喜極而泣的聲音。「他若有救的話,你會來嗎?」聿修淡淡地答。

施試眉倒是怔了一下,失笑嫣然,「我本以為你是不會用心機的男人,原來你也是個深藏不露的角色。」她淺笑,「認真的男人不等於笨,我可要好好記住了。」

聿修不答,只唇邊掛著絲微笑。

「你和韓大哥是什麼交情?怎會為了他這樣盡心儘力?」她和他往官道去找馬車回城內,邊走邊問道。

「一面之緣。」聿修回答。

「你一定要人問一句才會答一句嗎?」她輕笑,「像你這樣的男人,若是有姑娘喜歡上你,當真是前世的冤孽了。」

聿修突然停了下來,施試眉有些意外,「怎麼了?」

「喜歡上我,真的是件不幸的事?」他突然很認真地問。

她怔然,隨即盈盈淺笑,「那當然。你既不懂得溫柔體貼,又寡言少語,表情又木訥,你心裡想的事兒,多數人都是看不出來的。」她笑得有些俏皮,「喜歡上一個木雕石砌的人偶,無論有多傷心多失落多想念,或者多為你擔心為你牽掛,你也一點都感受不到啊。既猜不透你的想法,又無法讓你感動,惟一的結果……」她看了一眼他腕上的痴情環,「只能是這樣了。」

「我不是……」聿修默然。

「你不是不會被感動,你只是沒有說,對不對?」施試眉笑了,「就是這樣沒有說出口,所以愛上你真的很不幸。」她站在道邊和他一起看著開封城外的夕陽,「女人是很脆弱的,從某些方面來說。你不能要求她們能夠完全了解你的心,相愛是兩個人的事,需要兩個人一起努力,只要有一個人不願努力下去,另一個人無論怎樣堅持都沒有用。」她悠悠嘆了口氣。

「你很喜歡嘆氣。」聿修淡淡地道。

「而你很不喜歡嘆息。」施試眉低笑,「澹月是個喜歡嘆氣的女人吧?」

她所說的「澹月」正是給聿修扣上痴情環的女子。聿修默然,過了一陣子,他說:「嗯。」

「喜歡嘆氣的女人也許都很多情。」施試眉說,「熱情、容易受傷,還有些偏激和自以為是。」摸了一下髮髻,她很喜歡整理她的頭髮,「我年輕的時候也曾是那樣的女人,能告訴我她是怎麼死的嗎?也許我可以告訴你,她在給你扣上金環的時候,是不是恨你的。」

「你年輕的時候?」聿修頓了一頓,他居然當真說了,「她……她……」他有些不知該從何說起,施試眉及時幫他加了一句,「她很愛你。」

「……她在江湖上追蹤了我半年,從我去辦案的平鄉一路追蹤到了開封。」聿修終於接了下去,「她每日都在我府邸門前等我,只求每日見我一面,我……我……」他遲疑了一下,「我很不忍。」

施試眉安靜地聽著,聞言眨了眨眼,微微一笑,「那又如何?」

「我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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