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見時難別亦難

「相見時難別亦難……」

容府傾園。

漠漠輕寒,煙雨如織,是一個容易令人回憶傷感的天氣。

有人在這樣的天氣,負手看著滿川煙雨,輕輕的,也喃喃地念出這一句話,想必他是一個容易觸景生情的讀書人,心裡,有特別多情緒,甚至,有特別多的愁緒。而那些情緒和愁緒,想必都和李易山這一首詩一樣,為一個美麗的女子而生。

但是他不是,他不是特別多情多愁善感的溫柔男子,相反的,他是大宋樞密院樞密使,掌管大宋兵權,冷然一記眉眼煞極天下的人。

——他是容隱,認識他的人都知道,容隱為人冷酷理智,權術在容隱手中,可以玩弄得像魔術,他想怎麼樣,朝局、戰局、天下,就會往他所想的那一方面發展——從來也沒有出過岔子。

但是今天,滿川的煙雨,傾園滿園的迷霧,蒼茫得看不見輪廓的天際,一絲一絲冰冰冷冷的雨——這樣哀怨而又凄迷的天氣,都一再地挑撥起人心中那一種無言的沉默的寂寥,和某一些被塵封在心底許久、許久的回憶,或許是痛楚的,也或許是悲哀的。

或許,在容隱心中,也有這樣一個柔軟的暗處潛藏著某一些細膩的痛楚,和不堪回首的過往,只是他從來沒有提過,所以這世上誰也不知道。世人知道的容隱,是可以為皇上穩江山,定天下,面對二十萬禁軍指揮若定面不改色的大將,是負手一立,誰也不敢和他對望的容隱,更是他森然一眼,就可以讓任何人閉嘴的容隱。

卻從來不是這樣一個在煙雨滿川的時候也會哀愁的容隱。哀愁,是一種淺色的東西,懸在女子的身上分外楚楚動人,而對於容隱來說,哀愁,大概是一種和亘古洪荒的野獸一樣的笑話,滑稽,而遙遠。容隱永遠是深沉的,是一隻深色的蒼鷹,是一片蒼茫的雲海,是一種氣象萬千,人世間各種各樣的變化盡在其中的陰陽變幻,他就是不像個人,因為他實在太近乎一個「神」了。

但是是什麼東西讓這一個近乎「神」的卓然森然的男人,輕輕地說出了這一句「相見時難別亦難……」雖然他立刻就住了嘴,但是某一些和煙雨混合在一起的情緒,卻不可避免的流露了出來。

是感情嗎?冷酷卓絕的容隱,也會有感情嗎?

「少爺,殿前司都虞侯簡大人到訪。」書童書雪看著容隱看雨也已經看了很久了,如果不是簡和梁到訪,他可能還是會繼續陪著少爺看雨,畢竟,少爺可以靜下心來吹吹風看看雨,是那麼難得的事情。他甚至有點討厭簡和梁,公事、公事,每次都是沒完沒了的公事!少爺還只有二十六歲,每天在這樣冷冰冰的公文兵馬中計算來計算去,怪不得少爺也變得一個人冷冰冰,人還沒老,心已經先老了。

容隱負手而立,聞言回過頭來,「請簡大人何心亭坐。」

「是。」書雪心裡其實老大的不樂意,在這裡發發獃,看看雨多麼好,該死的何心亭!每次少爺談公事,都是何心亭!他心裡罵罵咧咧,嘴巴上卻不得不問,「侍候簡大人什麼茶?和上次一樣是陽羨雪芽,還是……」

「簡大人不計較茶水,你隨意。」容隱淡淡地吩咐,沒有什麼表情的。

「那我就用納溪梅嶺。」書雪自言自語,少爺從前最喜歡納溪梅嶺。

容隱卻冷冷地打斷他,「不必了,你照舊用陽羨雪芽。」他不再說話,徑自走去何心亭,背影在滿目煙雨之中,只令書雪覺得孤高而孤獨。

少爺——自從幾年前去了一趟瀘州,就不再喝納溪梅嶺了呢!書雪自嘲,他怎麼會忘了呢?納溪梅嶺產於瀘州,而少爺在瀘州——他搖了搖頭不讓自己再想下去,但心裡,卻依然補足了那句話——而少爺在瀘州,第一次遇見了姑射姑娘。

那真是個令人害怕的美人兒,那麼美,那麼強,卻又那麼奇異;可惜少爺郎心如鐵,硬是把美人兒往外推,硬生生傷了人家的心。他們——是在茶坊認識的,認識的時候,正是因為大家都喜歡納溪梅嶺,所以成了茶友,最後……成了情人……只可惜,那一天——

書雪依然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他才十二歲,但也是開始懂事知情的時候,他也覺得姑射姑娘好美,好動人好卓絕。那一天,她向少爺彈琴訴說心意的那一天,她的樣子他還清清楚楚的記得,姑射姑娘一身白衣,人如皓月,烏琴如鐵,她漫聲低唱,「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如此旖旎動人的情景,少爺居然冷冰冰拋下一句,「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然後拂袖而去!他書雪跟著少爺讀書,知道少爺人在軍中和霍去病一樣,有著「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雄心。可是,少爺啊少爺,這麼多年的朝事兵馬,你難道不累?不厭倦嗎?公事、公事!每天都是公事!少爺你還年輕,你還只有二十六歲啊!何必——把自己埋葬給了大宋朝廷,而沒有人會同情你,也沒有人會感激你。

——別人在太平歡樂的時候,有誰會想起你啊?書雪為自家少爺不值,嘆氣,再嘆氣——就算嘆上幾千幾萬口氣,他還是得老老實實去煮茶——少爺要談公事!這比什麼都重要!大宋的江山啊!他小小一個書童敢說什麼?耽誤了是殺頭的大罪啊!

何心亭。

一貫的水霧瀰漫,這裡在傾園一處小瀑布的底側,相鄰著傾園的深水潭,所以水氣特別多,也特別濃。

很詩意的地方,甚至有點旖旎,白霧迷濛的時候甚至會錯覺,在何心亭里有一個白衣孤然的女子,在起舞,在蹁躚。

容隱吩咐書雪請簡和梁到何心亭談事情,他自己先到了要去何心亭的水上花廊,而簡和梁卻還沒有來,從容府的大堂,到這裡的確需要走一段路,容隱負手在這裡等著。

他可以凝視著何心亭,那裡白霧依然,隨著水氣激蕩來去,隨時會沾濕人的衣袖,一點點沁涼。琴聲!

他突然聽見琴聲!

容隱的眉睫微微一蹙,他煞然的銳氣登時直指何心亭!那裡面有人!誰在裡面?這裡是樞密院長官的府第!有誰敢在這裡彈琴,要彈琴,大可以去花街柳巷彈去,他這裡不歡迎不速之客!

容府里,除了他和他的妹妹容配天,沒有人會彈琴。而容配天自從習練到所有的琴師都驚嘆她精湛的琴藝之後,就再也沒有彈奏過——她彈琴,只是要證明她可以什麼都做到最好,而並非喜歡。但這琴聲中有心,有情!這樣的琴,絕對不是年少氣盛的配天彈得出來的!

是——誰——?

容隱心中微微震動了一下,快速向何心亭走去。一振衣袖揮開了何心亭裡層層的水霧,霧氣之中,露出了一個端坐著的白衣女子,烏琴如鐵,白衣如雪,眉目宛然,她對著他微微一笑,纖指撥弦,「長風瀟瀟渡水來,歸雁連連映天沒。從軍行,軍行萬里出龍庭,單于謂橋今已拜,將軍何處覓功名?」

這是盧思道的《從軍行》,有「流水本自斷人腸,堅冰舊來傷馬骨」的名句。白衣女子帶笑而彈,漫聲而唱,雖然沒有古詩的悲涼之意,卻有一分迤邐之感,她唱完之後,緩緩推琴,柔聲問道,「我美不美?」

容隱整個怔住了,他沒有想過會在這裡看見她,他本以為,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遇見她。她是姑射,是像傳說中的仙子一樣,神秘而又動人的女子,如真,似幻。「你很美,你一直都很美。」他緩緩地回答。

白衣姑射低眉而笑,「我們已經有四年沒有見過面了,怎麼?見了我,不高興嗎?」

容隱深吸一口氣,冷然道,「姑娘是世外高人,武功人才都是當世首選,能見到姑娘一向是江湖中人的榮幸。」姑射是江湖中號稱「浮雲」的女人,她一具烏木琴,琴聲中如果夾帶內力,足以摧心裂肺,殺人而不見血。她的來歷是個謎,行蹤飄忽,而又有絕世姿容,江湖中人的確以一見姑射為榮。「你的意思是說,你不是江湖中人,所以你見了我,並不覺得榮幸。」姑射輕笑,低首輕撥了兩下琴,發出輕微的「仙翁、仙翁」的聲音,「放心,我不是來逼你娶我的,四年前你那一句話已經足夠,我不會在四年後特意來找羞辱。畢竟,我也是很要面子的人。」她抬起頭來,凝視著容隱,那一雙眼睛澄澈烏黑,「姻緣不成交情在,我來只是想瞧瞧你,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容隱湛然深沉的眼睛看著她,這個——他曾經為之心動過的女人,四年不見,依然風采嫣然,清氣出骨,是可以站在雲端,白雲與衣袂齊飛的女人。只可惜——她是不可能在最陰險複雜的朝政中生活下去的!這就是為什麼當初她撥弦示愛,而他冷言拒絕,拂袖而去!因為——正是因為她是這樣的人,所以他不能接受!

不是因為她不好,而是因為她太好了!只可惜,姑射她並不明白。

他身在淤泥,所以不肯拉著身在雲端的她一起下泥潭,那並不是不愛,只是,她不明白……

「我一直都是這樣,並沒有什麼好瞧的。」他低頭去看她指尖的烏木琴。那琴,曾經是他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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