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殺人之法

岐陽走了,就像走進一個黑口袋,走了就走了,沒留下一點「他後來如何」的消息,神歆只知道,他是北上回了開封,然後,就從開封失蹤了。

神歆南下江南,她要去處理整治江南荷苦澤的毒菇事件,去救人。

但是她卻清清楚楚地知道,岐陽回了開封,然後就不見了——名醫山莊的消息自然也是靈通的,突然出了這樣一個少年神醫,名醫山莊如何不緊張?神歆南下江南,帶有另一個任務,就是調查岐陽的身世來歷。

但就在她準備開始著手調查的時候,岐陽不見了。

換了平常人,失蹤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據說,宮裡為了找他,有一陣子鬧得沸沸揚揚,因為皇上患了風寒,而岐陽卻不見了。但是神歆卻莫名覺得,失蹤對於岐陽來說,並不是一件壞事,他是那樣自然隨性的人,他想失蹤,然後他就失蹤了——神歆莫名地,就是這樣想的,因為她了解岐陽,就算是只了解一個片面。

她手上在採集毒菇,調製解藥,心神卻往往恍惚,自從岐陽離開之後,她就時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臉上依舊帶著她和藹的微笑,只是以往微笑中安詳的神采,卻已是模糊了,也黯淡了。

她會時常回憶起岐陽的一舉一動,他那樣燦爛靈動的笑容,滿不在乎的態度,雖然有點莽撞蠻橫,但是,卻真的說出了、也激出了她很多很多年一直壓抑在心底的——那一個真實的自己。

「咳咳——」胸口的傷本來早該好了,卻沒有好,她明知拖下去便是留下病根,便是非常不妙的徵兆,但她卻沒有心情,沒有辦法、也沒有時間來調養自己的身體——她沒有自救的本錢,因為,她要救人,要救很多很多的人,每個人都在等她,她——不能停下。

「神歆姑娘?」旁邊幫著她搗葯的人關切地看了她一眼,「你沒事吧?」

神歆搖頭,淡淡一笑,「加入三錢柿霜。」

那人應了一聲,轉過身去拿柿霜,倒也忘了關心神歆身體的事情,她一向都是救人性命的神,怎麼可能病呢?

岐陽乒乒乓乓地回到現代,至少有三個月決定不再去「那邊」,這一次真的惹惱了他。他每次去「那邊」,都帶著很愉快的心情回來,這一次大大不同!他過去不是沒有感受到,時代差異所導致的嚴重分歧,但他之前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想和一個「古人」去交換想法,去了解她在想什麼。他之前只是一個旁觀者,而這一次,他卻真真正正地把自己投入大宋去了。

他關心那個尼姑!所以他就會煩她煩的事情,就會替她想,就會因為她活得辛苦而辛苦,就會——因為她冥頑不靈,甘心給那群老頭子做一輩子祭品感到憤怒!

最可笑的,真的江湖之上,有很多人嫉妒著她,因為,她這樣一個女人,卻是名醫山莊的惟一繼承者,如此年輕,就已功成名就。

這才是悲哀!

岐陽在電腦前面查關於鬼臼的資料,一抬眼,看見了他個人宿舍牆壁轉角擺的雕塑,那是個新出的雕塑,是叫做「苦難者」,岐陽會買它,是因為,那天他跑到雕塑店去看人體解剖的圖形,順便看看做出來的「人」,和真人有什麼區別。然後他就很不幸地打爛了「苦難者」的一隻手——雖然那個苦難者本來就是遍體鱗傷,四肢不全的,但是打爛了,還是要賠的,然後他就買了。

他也並不討厭這個雕像,雖然他並沒有什麼藝術細胞,但是,房間里如果有一尊雕像,人家總會覺得特別有氣質嘛——岐陽自己想的——所以他也買得心安理得,興緻勃勃。

但是,是「奢侈品」呢,岐陽看了「苦難者」一眼,這個看起來最痛苦的東西,卻是一個奢侈品——

他會被那個叫做「神歆」的女人煩死!陰魂不散!陰魂不散!他覺得天要塌下來了,假如,他看到什麼都想起那個女人的眼神,那個女人的話,那他豈不是根本不用活了?

安定安定——默念一百遍,願望就會實現——

岐陽在默念了九十九遍的時候,突然想起,其實,對於現在的他來說,神歆早就已經死了一千多年了。

他頓了一下,她已經死了,在公元一千年左右,就已經死了。

她已經死了?她現在已經死了?也就是說,他現在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神歆,見不到她的人,看不見她的微笑,也根本不必再為她生氣煩惱。

那一剎那心裡很不舒服,空空蕩蕩,又像心裡塞了一個破麻袋,鬱悶而不能呼吸。

他也得了心臟病?

岐陽很不耐煩地停下手裡的事情,深深呼了一口氣,在屋子裡轉了幾圈。

她還沒死呢,想見她,回那邊就可以了。

如此想,他才釋然鬆了口氣,雖然他現在很不喜歡那邊的氣氛,但是,至少她還在那裡,不會死掉。

那就好。

神歆處理了荷苦澤的事情,就如飛出去的鴿子,無論飛得多遠,都始終是要回來的。

名醫山莊是她的歸宿,她無論在外面做了什麼,都一定是要回來的。

「還沒有查清岐陽的來歷?」龍太醫身為名醫山莊第一聖手,很少理事,這一次,為了岐陽的事情,居然親自主持事務,自然這其中有岐陽也是身為太醫的「同行相競」的原因在裡面,不過,更主要的,龍太醫非常關心名醫山莊馳譽江湖的名聲,是否會被岐陽破壞了。

「沒有。」神歆搖頭,「他似乎只和丞相府聖香交好,」略略一頓,她微微一笑,「先生清楚聖香的為人,他不肯說的事情,那是誰也問不出來的。」

「他也沒有生身家世?沒有父母兄弟?」龍太醫白眉一蹙,「不可能,若要拜為太醫,豈可不留家世姓名?來歷不明之人,又豈可輕易為天子看病?」

神歆為難,那分藹然的笑意便略略變了味道,「這個——既然岐陽和聖香交好,先生也知,朝中四權五聖有分庭抗禮之威,岐陽要假造身份,並非難事。」她搖了搖頭,「神歆可以調查江湖中人,卻不能調查宮中密事,容隱則寧,上玄聿修,並非常人,宮廷中事,是不可輕易打聽的,先生也曾涉及宮廷,想必要比神歆清楚。」

龍太醫點頭,「你與他相處日久,難道就打聽不出他的蛛絲馬跡?例如,哪裡的口音?」

「口音?」神歆凝神,很努力地想保持她的平靜安詳,但還是恍惚了一下,「口音是都城口音,和聖香一樣,也許,他原來不是,只不過和聖香待久了,所以也學得差不多。」

「你的意思是,岐陽本不是都城人?」龍太醫何等人物,一眼便看穿了神歆心底那一剎那的恍惚。

「我不知道。」神歆可能這十幾年來,第一次,對著龍太醫,用這樣平靜的口氣,說出「我不知道」這四個字。而心頭一片平靜,她是真的不知道,而這一次,她也不想強迫自己,在「不知道」的時候,卻要拼足了努力,去把「不知道」變成「知道」,然後站在這裡解釋給這一群威嚴的老者聽——而沒有人,會去體驗她的辛苦,也沒有人覺得她有功勞,一切都是應該的。

龍太醫微微一怔,他沒想過神歆會反抗,會反駁,「你不知道?」他緩緩舉起拐杖,重重一頓,「你在名醫山莊十九年零九個月十六天,據老夫的記憶,你還沒有對任何一個先生說過『你不知道』這四個字。」

神歆的微笑在那時候僵了一下,重複了一邊:「我不知道。」

龍太醫這一回是緩緩站了起來,「你說什麼?」

「我不知道。」神歆微笑得很苦,「我難道沒有『不知道』的權力?」她重複了一遍,「我只知道,他人回了開封,然後就不見了。我不知道他的身世,也不知道他的來歷,更不知道,他從哪裡學到了這樣的醫術。」她咳了幾聲,「先生縱然是追問,神歆據實回答,不知便是不知。」

龍太醫的目中陡然暴出精銳已極的亮光,「你不知,那你竟然沒有想過要弄清楚?」

神歆的眼神是厭倦,「先生,我們名醫山莊,救的是人命,看重的是道義,救死扶傷是本分,若先生要我去治病救人,神歆自然責不容貸,但是,先生若是為了名聲之爭,恕神歆無力,沒有精神為這等事情去計較細微末節,計較長短。」她真的不明白,岐陽的醫術出乎尋常得好,和名醫山莊有什麼關係?他的存在,會撼動到名醫山莊什麼嗎?她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她是不該帶岐陽回名醫山莊的,似乎,她那一時的決定,給岐陽帶來了一種不祥的陰影。

她只是想救人,難道她是錯的?難道先生們希望的不僅僅是救人,而是永遠的江湖第一?江湖第一名家,第一救人之所?第一——可以對人的生命生殺予奪?絕對的「神」的地方?因為岐陽居然觸犯了神的神力,居然分散了神的神力,所以——不可原諒?

這是不公平的,神歆不能說他們錯了,但是,這是不公平的。

這是不對的。

這是不對的,你並沒有看見,岐陽他要趕來救人的時候,那樣的眼神,那種真心實意的關心,他不是會爭權奪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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