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相依為命

他抱著還齡,往莽莽草原走去,離開軍營,離開戰爭,走入天地之間。

他的一隻右手完全不能使力,抱著還齡的只有左手之力;他剛才用內力振蕩經脈,逼出銀針,結果真氣外走,他很可能會武功全失。

但是他不在乎,他抱著還齡,能走多遠走多遠,他一定要帶著她離開,離開這麼多傷害,和痛苦。

「砰」的一聲,他一隻手再也支持不住還齡的體重,為了防止還齡跌落下來,他雙膝跪地,穩住了下滑的趨勢,一咬牙,再度撐起來,往前走。

還齡在他懷裡,還有一絲溫暖的氣息,很微弱,很微弱。

她像睡了很久很久,等她醒來,發覺,她睡在一個很奇怪的地方。

這應該是一個山洞——不,還不能算山洞,這是一個山壁的凹陷,深度只能容納一個人——她就躺在那僅有的一個人的地方,地上鋪著乾草和衣服——很乾燥也很柔軟,身上也蓋著衣服——是一件她曾經親手幫一個人穿上的衣服。

則寧的衣服?她知道他太容易全身冰冷,所以每件衣服都給她改了,夾了棉絮。他也一定要多穿幾件衣服,否則他保持不住體溫。但他為什麼——會把衣服蓋在她身上?

她不是早該死了嗎?還齡清清楚楚地記得,她被千軍萬馬拉扯踐踏的時候他袖手旁觀,現在她卻蓋著則寧的衣服躺在山洞裡?而不是大牢里?

他人呢?還齡微微側了頭,一陣劇痛,她全身都動不了,劇痛並沒有消失,而是變成了習慣,所以她竟一時沒有察覺。

這一側頭,讓她看見,外面在下雨,一個人穿著一件單衣坐在山洞口,攔著雨,擋著風,背對著她。

那是他嗎?

還齡自己對自己笑了笑,騙人,怎麼可能?則寧會為了她,一個人坐在荒山野嶺的山洞口為她擋雨?她真是天真,為什麼還要做這種夢?會讓自己很開心嗎?

在做夢,醒來的時候,她應該已經死了。還齡還很清醒地想了想,不,死了,她就不會醒來了,所以無論她醒不醒來,她都是算死了。

這裡很冷,完全不像他的王府,冷的時候有暖炕火爐,可以關起窗子,可以加件衣服。則寧倚著洞口坐著,不讓風雨吹人山洞裡面去。他身上兩件外衣都給了還齡,只剩下一件單衣,他其實已經凍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四肢,但他必須在這裡擋著,下雨了,她受那麼重的傷,再受了風寒,那怎麼得了?

北方,是特別特別的冷——

等她再醒來,外面有淡淡的陽光,她仍然看見則寧擋在山洞口,一動不動,像是從來沒有移動過。

這個夢怎麼這麼長?天氣還會變化?還齡自嘲,她這回除了看一眼則寧,還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咦,誰換了她的衣服?她記得她本來穿的是一件黃衣,此時竟然變成了一件雪白的中衣,沒有血跡,似乎她闖入軍營,被擊成重傷,受千軍萬馬踐踏都是一場夢——她在想些什麼?她到底是做了幾個夢?在這一個夢裡,則寧是這樣溫柔,在那一個夢裡,他又是這樣殘忍——

她好像沒有那麼痛了,嚴重的內飭似乎有人為她治療過,而拉扯踐踏只是給她添了許多外傷,她武功在身,會漸漸地恢複。

他為什麼不動?她的夢裡的他是這樣僵硬的嗎?

僵硬?還齡突然發覺,則寧倚在洞口的姿勢果然很僵硬,他為什麼不會動?她忘記了他冷眼看她被踐踏的時候的狠心,反正這是一場夢,是一個則寧對她很溫柔的夢,她可以去——好奇一下。

她爬了起來,她已經習慣全身都痛,反正是做夢,痛也是假的,不怕不怕。

這個洞很小,真好,她只需要爬兩步,就到了則寧身後,「少爺——」她想這麼叫,但叫出了聲才發覺自己說話含混不清,她伸手去觸了他一下。

好冰。

還齡獃獃地看著自己的手,咦,做夢也是會這麼清楚的?她側過頭,看著則寧的臉。

他的睫毛好長,微微閉著眼睛,膚色本來很白,如今微微地有一點發青,像冰凍了多年的冰川,幾近透明的冷清。

她不知不覺伸手去觸碰他的臉,好冷好冷。

他突然睜開了眼睛,像一個冰雪的夢被驚醒,他睜開眼睛,有幾分迷茫,幾分朦朧,看著還齡,口齒啟動,似乎想說什麼,卻終是沒有說出來。

他這個樣子,真像是當初那個說不出「我」而遞給她一隻蝸牛的那個人,還齡身子一軟,跌坐在他身上,她沒有這麼多精神體力支持她一直趴在那裡。

好冰好冰的身體——

還齡恍惚地笑了,他是想說「我好冷嗎」?她一向都能猜測他在想什麼,他一定是冷了,這個她夢中的則寧,那麼溫柔而淡然,一點都不像會那樣殘忍地對待她的人,他怎麼會殘忍呢?說他殘忍的人才最殘忍,這樣驚擾了她的好夢!

他很冷,她無意識地拉過本來拖在她身上的衣服,那是他的衣服,一起溫暖好了,不怕,不怕,這只是做夢,不會冷的,我們一起蓋著它,不冷。

則寧本來已經幾乎凍昏了過去,但是天氣轉暖,救了他一命,他再繼續失溫會死的,但是還齡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讓他一下驚醒過來的是有個溫暖的東西在摸他的臉。

溫度,是他現在最需要的東西。

睜開眼睛,他竟然看見了還齡。

一個沒有恨的還齡,一個關心他的還齡,她總是這樣,在他最需要的時候,無意識地關心他。她顯然有些像在做夢,眼神恍恍惚惚,嘴角卻始終帶著笑。

他想出聲,但是發不出聲音,他的體溫太低;他也動不了,全身都僵硬了。

她竟然笑了?

他很久沒有看過她的笑臉,依舊笑得好看而令人舒服。

在她笑的時候,他的心中溫柔的一聲碎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突然破去。

然後她就跌人他懷裡,一下溫暖了他全身,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的嬌柔和溫度,再然後,她傻傻地拉過她身上蓋著的衣服,笑著也蓋在他身上,最後,她睡著了。

則寧一點一點的回溫,一點一點地抽去了他骨子裡的寒意,一點一點地散發出一個淡然的微笑。

這才是他的還齡啊!

床——在動——還齡迷迷糊糊地醒來,因為震動,她不舒服地發出一聲咕噥,全身都痛!但是已經沒有那樣劇痛,她的體外傷,經過休息,漸漸會好的。

有人在輕輕撫摩她的頭頂,把她放到一個更加安穩的舒適的地方去。

真好,她不自覺帶著淺笑,有個人在疼她,有個人在關心她——她驟然醒了過來,誰?

則寧把她放回洞內的衣服和乾草上,他正在為她蓋上衣服,雖然外衣離開他的時候,他本能地感覺到寒意,但是既然他已經能動了,那就讓她舒服一點。

他沒想到還齡會醒過來,是因為他不常照顧人,手腳太不細緻?他更設想到的是,還齡醒來之後,一掌劈了過來。

「呼」的一聲,而他茫然承受,他從來沒有防備過還齡,那天,被她一指點了穴道是這樣,今天被她一掌劈中也是這樣——他從來不曾防備過還齡,他從來不覺得她會傷害他,好像他不相信她會殺人一樣!所以——即使被傷害過了一次,他也是學不會防備的。

「嘭」一聲,他被震得跌在地上,還好還齡重傷在身,這一掌沒什麼勁力,否則以則寧真氣岔經的身體,是抵擋不住的。

「咳咳——」還齡劈出那一掌純是感覺到有人在身邊,為了防衛而發的,一掌劈出,她伏在蓋在身上的外衣上連聲急咳,咳出了幾口血來。

還齡!則寧站了起來,輕輕地,隔著被抱著她,輕輕地拍哄著她,就像那一天一樣。

好冷好冷,這個人像冰一樣——還齡咳了幾聲,陡然警覺到這種安慰——則寧?她的背一下子僵直,一動不動,感覺著則寧的一舉一動。她不會忘記他的絕情,在她向他求助的時候,他可以狠心看她死——

他想做什麼?她防備地一寸一寸抬起眼睛,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看不到則寧,因為她就像那天一樣,被緊緊地抱在懷裡。

「放開我!」她突然叫了起來,聲調是殘缺不全的,但是她叫了出來:「放開我,你想幹什麼?放開我放開我!」她記得那天晚上的事情,難道,難道他——

「如果你真的要我放手,我就放手。」則寧的聲音響了起來,雖然是含糊不清的,「你說放手。」他說得很認真,絕沒有玩笑的意思。

還齡靜了一下,說:「放手。」

他依言放手,很君子。

還齡轉過身來,眸子里混合著驚恐與防備,她立刻縮得遠遠的,抱起衣服,縮在洞內的一角。

那一剎那,則寧真得很想一下子告訴她真相,告訴她,那天晚上的人不是他,他不會傷害她的——永遠,都不可能。但是他不能,他已經很仔細地想過了,告訴她,除了對她造成更多的傷害,並不能彌補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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