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原形畢露

則寧走了出去,他要找一個認得字的人來把那段話念給還齡聽,他不希望她害怕自責,更不希望她把自己越想越壞。但出來一走,夜風一吹,額上一陣冰涼,讓他清醒過來,他自己的私密,自己心中的保護憐惜,其實早就已經不是一個主子對一個丫頭的態度。把還齡換成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他難道還是會在一霎那回想起這近十年的案件,從而立刻確定她絕不是什麼殺人傷人的兇手?他不必自欺欺人,那是不可能的,幾個月的相處,還齡的溫柔呵護,她的小心她的照顧,早已經一點一點暖了他二十多年無人在乎的心,他離不開這種照顧,不止是身,連心都離不開,他是人,有了愛之後就無法割捨,又何況,這份愛是如此契合他的靈魂。

這樣的私密,有如何可以讓人知?更不用說,找人幫他念他那一段掩飾不住感情的話?怎麼可以?則寧從來沒有怨過自己是個啞子,但現在,他已經開始感覺到,不會說話的無奈與悲哀。

「少爺——少爺——」遠遠地有人在叫。

則寧回身,只見是府里的丫頭小碧追了過來,「少爺,宮裡來了人,要少爺馬上進宮,好像——好像發生了很嚴重的事。」小碧顯然是找則寧找了好久,卻萬萬想不到他會在還齡房裡,邊跑邊喘氣,「連上玄少爺都被招進了宮,好像真的很嚴重。少爺,你快去吧。」

則寧深深地吐了口氣,他竟然把小碧的聲音聽成是還齡的,只當還齡又出了什麼事,驚得他自己一身冷汗。他是在幹什麼?

「少爺?」小碧疑惑地看著他,「你怎麼了?」她從來沒看過則寧這個樣子,則寧永遠都是那麼淡淡的,優雅而沒有什麼情緒,現在他竟然用幾乎是餘悸猶存的神態看著她,她說了什麼嚇到了則寧嗎?

則寧搖頭,要告訴還齡的話只能明天再說,皇上召見,那是非去不可的,他現在去,恐怕都是少不了一頓斥責,宮中發生了什麼事?讓皇上這麼晚了召見他和上玄?很嚴重的事?他不能再耽擱,點了點頭,隨著小碧離開。

「少——」還齡追出來,只看見他和小碧急急離開的背影,她完全摸不著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她一說到永不分開,他就生氣,然後就離開?他如果不願意,為什麼——那時他要點頭?他不知道,他點頭,給了她多大的希望和勇氣,讓她以為,無論她終究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竟然會接受她,不嫌棄她。她不是要求和他能夠雙宿雙飛,她只是要求可以留在他身邊做個丫頭。可笑的是,不是她的要求則寧不肯接受,而是——他竟然連讓她說出這個期望的機會都不給她,推開她,留下一張不知什麼的字條,然後就離開?他給了她溫柔,卻在最溫柔的一刻離她而去,則寧啊則寧,你未免太殘忍!太殘忍!還齡獃獃地站在她追出來的那個地方,獃獃地看著他急匆匆地離開。她不是怨,而是不信!不信!

則寧被急召進宮,一進政事堂,他不禁一怔,被皇上召來的不只是他和上玄,還有樞密院容隱,竟然還有根本不可能在朝堂上見到的——太醫岐陽!他本不認得岐陽,但他一看便知,這個和容隱神態頗似的人,必是岐陽無疑。

出了什麼事?則寧看向上玄。

上玄卻只是幸災樂禍地抬著眼睛看殿梁,沒看見則寧詢問的眼神。

回答他的是容隱,容隱的聲音冷冷的,有一種卓然的氣度,「今夜振輝殿里兩名太監死了。」

則寧點了點頭,他身為殿前司都指揮使,職管宮中安全,這件事發生之後,有專人通報,他知道,卻不知有何不妥之處?宮裡死了兩個太監是誰都不希望,但也是常事。

容隱一雙眼睛烏黑得深不見底,身形頎長,眉目清冽,卻也有一種森然入骨的寒氣。他負手在堂上一站,似乎天下大勢便在他指掌之間、兵馬車卒頷首可發,卓然出塵。「那是兩個時辰之前的事,現在,宮中已經死了十五個太監。」他冷冷地道,「你身為都指揮使,皇上找了你兩個時辰你都不知去了哪裡,趙則寧,你不覺得你太過分了嗎?」

則寧微微一震,他在還齡的房間里,一直等到她醒,可是,這樣的事怎麼能對人說?容隱和上玄是死對頭,但則寧從來對容隱沒有敵意,即使也沒有欣賞之意,他對容隱的作風還是了解的。

但這樣被他當眾訓斥還是頭一遭,容隱為人冷僻他知道,如果不是心中怒極,以容隱的性格,是不會這樣當眾訓人的。他是還齡的救命之人,則寧看在這個分上也不能和他發火,又何況,他不是容易被挑起情緒的人,再何況,他是有錯在先。所以則寧默然,他承認是他失職。

但他承認上玄不承認,聽見容隱這樣開口,上玄也冷冰冰的一句回了過去:「不知道是誰兩個時辰之前就已經站在這裡,到現在也沒有什麼作用,人還不是照死?則寧來早來晚都是一樣,他又不是大夫,他管得了這麼多太監無緣無故見閻王?笑話!」

容隱不理他,只是冷冷地看則寧。

「好了好了,你們別吵好不好?」有人一旁嘆氣,「都是我不好,好不好?你們這些大人物閃一邊去,擋在這裡一點用也沒有。容容不是我說你,你找了這麼多人來沒有用的,我要的是葯!特效的葯,不是這麼多人!人來的越多死得越多,你叫了則寧來,除了多一個人煩之外,沒有用的!」說話的是一邊轉來轉去的太醫岐陽。

則寧是第一次看見這位據說什麼「來歷詭秘,醫術驚人」,又是什麼「華佗再世」的太醫院第一太醫岐陽,聽見他說話不合禮法,又毫不在乎,不覺有些奇怪,看了他一眼。岐陽長得並不如他想像的那般溫文儒雅,他一直以為太醫總是要年紀不小,而氣度沉穩令人信賴的,而岐陽完全不是。他有一頭怪頭髮,所謂「怪頭髮」,就是,他的頭髮竟然是短的!並沒有紮成髻子,太醫袍明明最莊重不過,穿在他身上不倫不類,一張臉稜角分明,眼睛卻很靈活,眼神非常燦爛,讓他看上一眼,心頭就會微微一跳。則寧當然不知道岐陽是個自M大醫學院穿過一道「門」,到大宋來消遣時間的學生,只是覺得他有些奇怪,不是有些,是非常奇怪。他管容隱叫「容容」?那是丞相的公子聖香大少爺才這樣叫,聖香喜歡胡鬧,難道身為太醫岐陽也喜歡胡鬧?

「閣下在這裡也兩個時辰,本王也不見你有什麼建樹。」上玄仍舊涼涼地道。他敵視容隱,所有和容隱有牽連的人他都敵視,雖然傾慕配天,但有時上玄也把她敵視在內。

岐陽嘿嘿一笑,「我和容容說話,你插什麼嘴?你在這裡也兩個時辰,你又做了什麼?」他在口頭是絕對不吃虧的,他又不講身份,難道他還怕了這位「古人」?

「你——」上玄本就是狂妄的脾氣,哪裡受得了有人比他還猖狂?一拍桌子就想發作。他是王爺,還從來沒有被人捋過虎鬚。

則寧一揮袖子攔在他們之間,這是非常時刻,這兩個人吵什麼?人命關天,豈同兒戲?他在旁邊的案板上疾快地寫了一張字條,「岐陽,身為醫者,難道你就沒有辦法阻止事情的發展?出了什麼事?是中毒?還是有人行兇?」

岐陽支起下巴,感興趣地看著則寧,「不是行兇,我還不能確定是不是中毒。表面看起來,像是一種突發的傳染病——你們喜歡叫做傷寒;但是,依我看來,這不是簡單傷寒。我已經看過屍體,驗過屍,病人多是迷漫性血管內凝血導致的休克致死,這不是簡單的傳染病。」他嘆了口氣,「這也是為什麼你來了見不到皇上,這裡太危險,我讓他到宮外的別院逃難去了,我在懷疑,這是一種——」他想了想,搖搖頭,「我說了你們也不懂,我懷疑這是一種很恐怖的病,所以我不敢讓太多人接近屍體,我自己也不敢開始救人,死亡——太快速了,即使我們能救,手頭上沒有葯,是遠遠來不及的。」他自言自語,也不管大家聽得一臉茫然,突然問:「聖香到底什麼時候來?我要一個幫手,難道都這麼困難?」

容隱皺眉,「聖香的身份不可以隨便出入宮廷。」

岐陽突然跳了起來,「兩個時辰了,我要他來幫忙救人你竟然說他不合身份不能進來?你是要我掐死你嗎?我不是不想救,我是不想跟更多人無辜犧牲,我們在這裡拖得越久人死得越多,你比我清楚!容容——」

容隱冷冷地打斷他,「所以趙丞相已經幫他辦理了入宮的牌子,他們很快就可以進來了,你到底想出了救命的辦法沒有?」

岐陽重重吐出一口氣,「我有很多辦法,只是在這裡用不出來!你把聖香找來,我就有辦法。」聖香是丞相公子,有一點先天的心臟病,需要岐陽時時的治療——天知道聖香少爺的毛病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毛病,但是他喜歡叫苦,所以天天和岐陽混在一起,隨著岐陽現代古代兩頭跑,竟然還在岐陽的M大掛了一個歷史系學生的牌頭,真是——賊啊!岐陽需要聖香的幫忙,他需要一個可以了解他的想法的人來討論處理這件事,更需要工具和藥品——聖香那裡有!他用來治心臟病的葯就可以了!

則寧當然不知道岐陽和聖香是怎麼樣離奇的背景,但他在這一霎那必須下一個決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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