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等丫鬟

之後,她就成了伺候則寧的貼身丫鬟。上玄的顧慮固然是她安分守己待在秦王府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想照顧則寧。她從來沒有如此迫切地想照顧一個人,希望他可以快樂,希望他不愁衣食,不為小事煩惱,希望他健康,事事順心。她比在哪個少爺那裡都賣力地做事,不為什麼,真的不為什麼,她沒有奢求,她所要的,只是則寧平安,健康,在家裡順心如意,她能做到的就是這些,她會盡全力做到的。

還有,她要識字,她不能再依靠一隻蝸牛一片葉子來了解則寧的想法,她要識字。

「少爺,茶。」還齡小心地端了一杯參茶過來,「廚房裡剛剛熱的,少爺小心燙。」她把參茶放在則寧伸手可及的桌面上,往茶盅蓋上墊了一塊小小的錦布,以防燙傷。

則寧本在查閱禁軍名冊,抬眼一看,不禁微微一笑。那錦布是雙層夾棉的,雙面都綉了花,向上的一面,繡的是一朵白蓮和「平安」二字。墊上這樣精巧的小東西,那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燙傷了,還齡的心思很細膩,但是,難道她不知道他的武功,已經到了寒暑不侵的地步,這區區一杯熱茶,如何能夠傷得了他?則寧低下頭繼續看名冊,右手很自然地墊上錦布,揭開茶盅蓋,淺淺地呷了一口。

還齡看他喝茶,心中有一種平安祥和的感覺。看他專心看書,她靜靜地退下,盡量不要打攪了他。

她出去,帶上了門。則寧緩緩把目光從名冊上移開,專註地看著她出去的方向,然後拿起那塊小小的錦布,看了一眼。那蓮花繡得很精緻,只是那「平安」二字就寫得歪歪扭扭,有些引人發笑。她在識字?翻過另一面,上面繡的是一隻鴛鴦,還有「吉祥」二字。

一隻鴛鴦?從古鴛鴦都是成雙的,何曾見過一隻獨處的鴛鴦?

日子就這樣過。她全心全意地照顧他的起居飲食,衣裳冷暖。則寧的體溫偏低,還齡就盡量幫他把所有單層的朝衣都夾上了薄棉;則寧不喜歡花,喜歡青草,還齡就盡量讓他的耀瀾閣開窗就可以看見青草碧樹。他有時會在他母親的土墳邊坐一會兒,她就幫他往墳上種青草——她不知道他為什麼喜歡母親的墳上長滿青草,但她不會問,她就是忙忙碌碌幫他種,而他就靜靜地坐在一邊看她忙碌。

那土墳也很奇怪,無論種上多少青草,都無法成活,永遠都是光禿禿的樣子。還齡也就養成一種習慣,每當沒事的時候,來土丘旁邊坐坐,往上面一顆一顆地種青草,一邊默默地想心事。她不會再感覺到這孤墳凄清可怕,而漸漸可以感覺到那種母親的味道,漸漸地理解,為什麼,則寧會喜歡這裡。

她在識字,漸漸地,識了很多字。每當她認出一個字,會寫一個字的時候,她會很興奮地拿給則寧看,則寧就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每當看見則寧笑的時候,他不知道她其實開心他笑多過於開心她又識了一個字。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細微的點點滴滴,她會越來越牽掛則寧的一舉一動,越來越重視則寧的喜怒哀樂,越來越容易為他的心情牽動,越來越多了心事——直到她不得不承認——她愛上了則寧少爺。

她愛上了則寧少爺。還齡默默地為則寧的娘的孤墳種青草,昨天種的已經枯萎,她小心地清理掉,種上新的。她愛上了則寧少爺,怎麼辦?夫人,你告訴還齡,怎麼辦?

土墳寂寂無聲,她就一顆一顆種著青草,像種著自己的心情,種著自己的痴心妄想,然後笑顏燦爛,面對則寧。

「少爺,還齡已經幫少爺改了所有的衣服,為什麼少爺的手還是這麼涼?」還齡為則寧解下朝衣,則寧剛剛上朝回來。她有些煩惱地道:「我要怎麼做,少爺才會暖和一點?」則寧的手永遠都是冷的,從她進秦王府到現在,沒有變過。

則寧換上便裝,拿起紙筆,寫道:「我不冷。」

還齡嘆氣,「少爺,你只是習慣了冷,不是不冷。還齡的手就不會這樣的冷,一年四季,就算是冬天,還齡的手也是溫熱的。」她幫則寧折起朝衣,放到一邊去,「還齡還是叫廚房準備一點薑湯——」

她還沒說完,則寧沒有聽她的話,而是伸出手指,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指修長白皙,卻很冰冷。

她的手指纖柔,有些細小的繭子,卻很溫暖。

五指相交,她的手突然灼熱起來,更顯得則寧的手指分外的冰涼。

則寧像是感受到了差別,訝異地看了她一眼。他顯然不知道別人的手是這樣溫熱,有些吃驚,看了她一眼,卻看見她雙頰紅暈,眼睛裡流動著一種說不出的光,是羞,和喜。

一種小女人的光彩,卻光彩得很奪目。

心中有什麼東西在這一霎那受到震動,或者早已存在的東西在這一霎那受到召喚,則寧握緊了她的手。

他這一握緊,讓還齡從亦喜亦羞的震驚和昏亂中驚醒過來,一把奪開了手,她的心跳得好快,驚懼地道:「少爺——」她滿面都是惶恐之色,「還齡去給少爺準備薑湯。」她飛快地說完,飛快地從則寧的屋子裡退了出去。她走得這樣快,近乎是「落荒而逃」了。

則寧看著她逃走,臉上不自覺地微微一笑。從什麼時候起,這個貌不驚人的丫頭,已經這樣深地侵入他的生活,侵入他的一切?從來——沒有人關心他的手是冷的還是熱的,他自己也從來不知道原來他自己是這樣的和正常人不同——

「少爺,你只是習慣了冷,不是不冷。」她是這樣說。他卻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一直是冷的,也不知道,別人的手竟然會是溫熱的。

溫暖——會是什麼感覺?

像還齡一樣嗎?就像他看著她忙忙碌碌,識字繡花,打掃整理,包括在娘的孤墳上種青草時,那樣的感覺?平淡,而又祥和?有一種從心底深處泛上的——溫柔的感覺——他曾經遺忘了很久很久的——溫柔的感覺。

「少爺,這是『天下』兩個字嗎?」還齡看見則寧在看一紙文卷,一邊為則寧磨墨,一邊探過去看了一眼。

則寧正看到「刑部定置詳復官五員,專閱天下所上案牘,勿復公遣心鞫獄……」聞言笑笑,點頭,她認得的字越來越多,進步很快。

還齡有些得意,她剛剛到了認字的關鍵階段,看見什麼都想認上一認,磨著墨,看見墨上的金字,又念:「……八寶沉香。」她不認得前面的「建隆」兩個字,那是大宋開國的年號。

則寧放下了手裡的文卷,指了指牆上的長劍,又指了指前面第一個「建」字。

則寧在教她認字,還齡臉上一紅,自從上次則寧握過她的手之後,則寧和她就親近了很多,則寧只要無事,就會和她在一起,不一定做什麼,聽聽她自言自語,看看她拿著抹布掃把清理東清理西,他看著看著,就會淡淡一笑。

「劍——」她看著則寧的神色,「建——」她看見他點頭,不禁笑了起來,「建!」

則寧又指著劍身上的龍紋,再指著「隆」。

「龍?」還齡經他一連兩指,指的都是長劍,她抬起頭認真看那柄長劍,那不是則寧的配劍,則寧從來不用兵刃,這也不是裝飾的長劍,是一柄利器。她突然心中泛起這樣的想法,完全不屬於她的想法,這是一柄利器!

則寧看她看著長劍看著看著突然呆了,有些驚訝,他也站了起來,看著那柄長劍,不知道這長劍有什麼不對,他走過去,解下掛在牆上的劍,遞給還齡。

還齡一呆,醒悟過來,他以為她是在好奇,所以解下來讓她看。她不是在好奇,她腦中閃過的是——斬綾劍,劍長三尺三寸,緬鋼所制,劍身龍紋,可飲人血,吹毛斷髮,利不可擋——她怎麼知道?她在胡思亂想一些什麼?則寧就在這時把劍遞給了她,還齡一驚,本能地縮手不接,那劍脫開了則寧的手,掉了下來。

如此一柄利器,劍鞘亦可傷人!還齡眼見它砸向則寧的鞋子,想也沒想,一手伸出,快若閃電,無聲無息地接住了下墜的長劍。

「錚」的一聲,她非但接住了長劍,而且手扣劍柄,把劍身牢牢鎖在機簧之內,不至於脫出傷人,手掌指尖,無不把那劍執掌得恰到好處!

這一接,乾淨利索,而且老辣熟練!

還齡接住了斬綾劍,她自己先驚得呆了,怔怔看著自己手裡的劍,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到的。這怎麼可能?

她接劍的力度稍稍大了一點,可能是過於心急,食指微微壓在了劍鞘上,那劍鞘鋒利之極,在她的食指上切開一道口子,鮮血湧出,順著劍鞘身上的龍紋蜿蜒而下,直到劍尖。那鮮血本來不多,流到劍尖,也差不多乾涸,未曾滴出劍鞘。

果然是「劍身龍紋,可飲人血」!她獃獃地看著,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回事,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則寧的目光陡然深邃起來,他沒有給還齡太多清醒的時間,自桌面上抽出一軸紙卷,權當兵刃,一記敲向還齡手肘「少海穴」,要奪她兵刃。

還齡不假思索,長劍一伸,連鞘點向則寧右肩「肩貞穴」,逼他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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