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腹中之物

望亭山莊安靜了七八日,雖然每日都有不少人進出庭院,傳遞消息,但並沒有人追查到沈郎魂和唐儷辭的下落。撫翠一心以為那兩人必定同行,但探子查來查去,也沒有人見到有面刺紅蛇的男子,腹部有傷的男人抓了不少,但無一是唐儷辭。左近的村鎮也都搜過幾次,也沒有人見過與之相似的可疑人,沈郎魂和唐儷辭就如在那陣煙霧中消失了一般,毫無痕迹可尋。

冬日清寒,這幾日下了幾天雨雪,今日終是見了晴。唐儷辭已在鎮邊的民宅中養息了七八日,屋子的主人收了他一千兩銀子的銀票,歡歡喜喜的藏在地窖中,平日一聲不吭,對頭頂發生之事不聞不問。

唐儷辭並未在阿誰三人臉上施以脂粉,他只是略教了幾人繪妝的手法。阿誰幾人在自己臉上塗上些炭灰和蛋清,將一張清秀的面孔塗得灰暗難看,眼下微略上了胭脂,顯得一雙雙眼睛都是又紅又腫,雖然不及唐儷辭手法的高妙,卻也和原來大不相同。

唐儷辭在自己臉上略施脂粉,打扮成一個女子,阿誰在他腹部傷口紮上布條止血,為防被人發現他腹上有傷,她索性在他腰上重重纏繞布條,將他扮成身懷六甲的孕婦。他那頭銀髮引人注目,阿誰將墨研開,敷在束起的銀髮上,染為黑色,發上再包上暗色髮帶,遮住顏色古怪的頭髮。

鳳鳳就整日爬在唐儷辭的床上,唐儷辭倚床而坐,鳳鳳就爬在床尾,將頭埋進被褥中,背對著他露出個小屁股。唐儷辭大部分時候並不理睬他,有時候天氣著實寒冷,鳳鳳凍得哆嗦,他會替他蓋蓋被子,但他一動手鳳鳳就大哭,彷彿被他狠揍了一頓。

日子就如此過去了七八日,唐儷辭腹部的傷口逐漸痊癒,阿誰隔幾日便為他換藥,雖然傷口好得很快,她心裡卻沒有任何歡喜之情。沈郎魂那一刀刺得很深,並且和他腹上兩道舊傷重疊,撕裂了舊傷的傷口,傷口很大,幾乎看得清傷口下的臟腑。她第一次為他上藥的時候,隱約看見了腹內深處有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那就是方周的心吧……但……一瞥之間,她覺得那東西不像人心。

是一團……很不祥……很可怕的東西……

人心埋在腹中,經過數年的時間,到底會變成什麼?依然是一顆心嗎?

她沒有機會再把它看仔細,唐儷辭的傷口痊癒得很快,到第八日已經結疤結得很好。養傷的時候,唐儷辭就坐在床上看書,她不明白為什麼他還能看得下如《三字經》、《千字文》之流的書本。唐儷辭看得很慢,有時候殘燭映照,窗外是紛紛雨雪,那書卷的影子映在他秀麗的臉頰上……彷彿有一種溫柔,在那燈影雪聲中繾倦。

林逋是飽學的書生,經卷的大行家,唐儷辭並不和他談書本或者詩詞,他看書只是一個人看,不和任何人交談、也不發表任何看法。倚床而坐,他對著一頁書卷凝視很久,而後緩緩翻過一頁,再看許久。

這種時候,他的心情想必很平靜,雖然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但他的確很平靜。

冬日的晴天,天高雲闊,大門咯吱一響,玉團兒買菜回來,見了屋裡一片安靜,吐了吐舌頭,悄悄地往裡探了探頭。唐儷辭倚在床上看書,他今日並未改扮女子,阿誰支頷坐在廚房的凳子上,望著洗刷乾淨的灶台靜靜地發獃,鳳鳳坐在唐儷辭的床上認真的看屋頂上飛舞的兩隻小蟲。

「唔……唔唔……」鳳鳳看見玉團兒回來,手指屋頂上的飛蟲,「嗚嗚嗚嗚……」玉團兒踏入門裡一揚手,那兩隻小蟲應手落下,鳳鳳立刻笑了,向她爬過來,又指指地上又指指牆上,柔潤的小嘴巴嘟了起來,「呼……呼唔……」漂亮的眼睛睜得很大,「咕咕咕……」

玉團兒見他嘟著嘴巴指指點點,眼神專註得不得了,卻不知道在說什麼,鳳鳳爬過來抓住她的衣袖,「嗚嗚嗚……嗚嗚嗚……」

「你再『嗚嗚嗚』一百次我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啊!」玉團兒捏了捏他的臉,小嬰兒的臉頰粉嘟嘟的很是可愛,但她手一伸剛剛捏住他的臉,鳳鳳一轉頭咬了她一口,滿臉不高興,又爬進被子下躲了起來。

「哇!」玉團兒揉著手背,「會咬人……」唐儷辭翻過一頁書卷,悠悠的道,「他叫你打死牆上和地上的小蜘蛛。」玉團兒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他在說什麼,為什麼不打?」唐儷辭合起書卷,「你幫他打死一次,明天你不繼續幫他,他就會哭的。」他的手平放在被褥上,那床被子是水綠色的,映得唐儷辭手白如玉,「你能時時刻刻幫他打蜘蛛嗎?」

玉團兒歪著頭看他,「你真狠心,小時候你娘一定不疼你。」唐儷辭坐得很正,擺的是一份端正華麗的姿態,彷彿他的面前是一座宮殿,「你娘很疼你。」他微微一笑,「所以你什麼也不怕。」

「我怕死哩。」玉團兒看見阿誰的目光轉了過來,她轉身就往廚房去,「我很怕死,除了死我什麼都不怕。」唐儷辭微微垂下眼睫,玉團兒提著菜籃和阿誰嘰嘰呱呱的說今日的午飯要做幾道菜,他在想……姓玉的小丫頭,除了死,什麼都不怕。

要她死很容易。

唐儷辭攤開右手,他的手掌很白,褶皺很少,既直且潤,這隻手掌殺過很多人。有時候他會在指甲邊緣塗上一層「秋皂」,那是一種毒藥,不算太毒、但它會令皮膚潰爛,留下深深的疤痕。

他喜歡在別人身上留下痕迹,最好是永遠不會消褪的那種。小時候他在小貓小狗身上刻字,刻得太深,流了一地的血,它們都死了,遊戲很無趣。後來他在人身上留下傷痕,凡是永遠不會消褪的,都讓他很愉悅。

玉團兒什麼也不怕,只怕死。要殺了她很容易,但她死了,便真的什麼也不怕了。唐儷辭翻開剛才的書卷,垂下視線靜靜地看,人總是要有恐懼的東西,人人都一樣。

「阿誰姐姐你剛才在想什麼?」玉團兒把蘿蔔拿出來,擺了一溜在案板上。「鳳鳳叫人打蜘蛛你都沒聽見?」阿誰搖了搖頭,她方才全然在出神,「沒有,我在想唐公子。」言下接過蘿蔔,在清水中洗了洗,開始削皮。

「想唐公子什麼?」玉團兒掰了塊脆蘿蔔就吃,咬在嘴裡的聲音也是一片清爽,「想他的傷好了沒有?」阿誰搖了搖頭,輕輕笑了笑,「不知道……想來想去,好像什麼也沒想,又好像想了很多很多。」玉團兒湊過她耳邊,悄悄地道,「喂,阿誰姐姐,人的肚子上划了那麼大一個口子還能活嗎?他會不會是……妖怪?」

「妖怪?」阿誰怔了一怔,將裝滿蘿蔔的盆子放到一邊,「能活下來是因為唐公子武功高強,底子很好吧?他當然不是妖怪。」玉團兒小小的哼了一聲,「我覺得他挺像妖怪。」她蹲下身去點火,不再說唐儷辭了。

妖物么……阿誰將切好的豬肉拌上佐料,默默地看著灶上的鐵鍋,如果她不曾識得唐儷辭,或許也會以為這樣的男人就是個妖物而已,但如今總覺得……再多幾個人說他是妖物,他或許真的就……完全化身為一種「妖物」。

一種刻意完全掩蓋了人性的妖物,以操縱他人的喜怒為樂,無所不能,無堅不摧,永遠不死。

唐儷辭就會化身成這種妖物,自從池雲死後,這種趨勢是更加明顯了。

但……變成妖,真的會比人好嗎?難道不是因為受不住做人的痛苦,所以才漸漸的變化為妖?方周死了、池雲死了、邵延屏死了……有許多事即使再拚命努力也無法挽回,他所失去的豈止是人命而已?唐公子就是……非常膽怯的人而已,他太容易崩潰了,為了不讓人發覺和不讓人恥笑,寧願妖化。

阿誰將豬肉在鍋里略炒,蓋上鍋蓋悶著,抬起眼向屋外看了一眼,她看見唐儷辭攤開自己的手掌,細細的看手指,不知在想些什麼。

玉團兒洗好了青菜,站起身來,正要另架一個炒鍋,突聽腳步聲響,林逋匆匆自外進來,「阿誰姑娘,阿誰姑娘。」阿誰放下鍋鏟,「林公子?」林逋手裡握著一卷告示,「今日乘風鎮口那塊碑上貼了一卷告示,說乘風鎮中藏有妖孽,望亭山莊為除妖孽,每日要從鎮里選一人殺頭,以人命做法,直到妖孽現身被滅為止。妖孽一日不見,望亭山莊就殺一人。現在乘風鎮的百姓已逃走大半,風流店的人也抓了不少人吊在山莊外面的樹上,說一日殺一人。」

「風流店派出大批人馬找不到我們,所以就設下誘餌,要我們自動現身去救人。」阿誰跺了跺腳,「他們已經開始殺人了嗎?」林逋搖了搖頭,「不,他們說今夜三更,如果抓不到妖孽就殺人。」聽說消息以後,他已讓地窖里的一家快快逃走,以免遭到風流店的毒手。

「他們抓了幾個人?」唐儷辭的聲音溫和的傳來,阿誰和林逋一驚,玉團兒搶先道,「喂!你要去救人嗎?你的傷還沒好呢!他們就是要引你出去啊,你要是去了就正中人家的計了。」唐儷辭手握書卷,微微一笑,「我的傷已經好了很多。」

「救人的事,我們來想辦法,你萬萬不能去。」阿誰走到門口,低聲道,「他們必定設下天羅地網要抓你。」唐儷辭翻過一頁書卷,並不看她,柔聲道,「你是想說你願意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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