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014年,在門外等你

出門之前,胡念之給小唐列出一張清單:什麼時候起床、哪個點兒休息、飯後多久去散步,一日三餐吃什麼、營養如何調配,怎樣防止哮喘、治療心臟的葯如何吃,洗澡水溫多高、每天衣服怎麼換,手機別忘了及時充電,固定電話線幾點拔掉、幾點插上,這樣既不影響母親睡眠,又能保證他的電話打得進來。小唐說,好啦胡老師,奶奶的事我記得比自己生日都清楚,您就放心地出差吧。胡念之又給了小唐三千塊錢,以備不時之需,才拎著行李箱出門。

母親穿著白襯衫坐在院門口,背後是長滿爬山虎的院牆。一白一綠,還有一頭白髮,瘦弱的母親讓胡念之有種她即將羽化登仙的心疼。每次他出門前,母親都會在門口送他;他回來,母親也常在巷子口迎他。但母親從不說她在迎送,不過是碰巧趕上。胡念之也不說破。母親摔斷左邊的股骨頭後,他給母親定製了一個帶拐杖的馬扎,玻璃鋼的材質,很輕,站起時可做拐杖,坐下了能當馬扎。母親喜歡馬扎,在門外和巷子口迎送他和姐姐都坐在馬紮上。

「幾天就回來。」他對母親說。

「走你的,」母親擺擺手。乾瘦的手面上骨節、青筋和老人斑都很清晰。「不擔心。小唐在。」

母親七十九歲摔第一跤,胡念之做主請了保姆。母親不喜歡麻煩別人,父親去世後一直獨自生活,里外堅持自理。左股骨頭摔斷後,換了人造的,要靜養、適應、做恢複訓練,身邊沒人不行,母親才答應請個保姆。小唐就是那時候來的。行動如常了,母親又想自己生活。她養了十幾隻雞,去雞圈裡撿雞蛋,雞網絆了腳,一屁股坐到雞食盆上。陶瓷的雞食盆沒壞,右股骨硌斷了。

摔過第一跤,胡念之就讓母親減少不必要的活動,比如養雞。但母親堅持,總得有點事干;自家養的土雞好,小雞蛋營養價值高,孫子在念書,頭腦消耗大,都給孫子備著。第二跤後,又去醫院拍片子,骨質疏鬆極嚴重,根本長不到一塊兒去,還得換。八十一歲又換了塊人造股骨頭。獨立生活無望了,小唐才留了下來。又是靜養、適應、恢複訓練,再到行動障礙不大,一年多過去了。八十三歲的母親心氣才降下來,不提一個人生活了。

父親去世,胡念之就想讓母親住到天橋灣,房子足夠大,小區環境也不錯。母親在運河邊待慣了,沒問題,天橋灣出來就是通惠河,水還在流,站在河邊看燃燈塔更方便。母親不去,就在張家灣的平房裡。平房好啊,有個大院子,牆邊蓬勃地生長她植了幾十年的花。快五十年了,胡念之太了解老太太了,平常低眉順眼,一天說不了幾句話,主張定下來天打雷劈也沒用。母親不變,就得兒子變,好在天橋灣離這裡不遠,一腳油門就到,一周來七次也花不了多少時間。摔過兩次,胡念之不敢掉以輕心,只要不出差,一周差不多真來七次,有時候乾脆住在張家灣。

還睡自己的那間屋。父親去世之前房子翻蓋過。照胡念之和姐姐的經濟實力,原地拔起座樓,不過清一下嗓子的事。胡靜也,中關村最早一批 IT女將,自立門戶做了公司,現在身家到底多少個億,做考古的弟弟完全沒概念。胡靜也問父親,要多高多大?父親說,聽你媽的。胡靜也咕噥一句,又是聽我媽的,這輩子您就不能聽自己一回?父親呵呵地笑,過日子嘛,又不是打仗,要你死我活。爺兒仨看馬思藝。馬思藝說:

「原地,還是平房。」

母親馬思藝,在這個家裡,發言通常都是結論性的。她不強勢,也不是因為話少,而是因為有主見,且有承擔這一主見的勇氣與無畏。她的無畏也沉默,從不咬牙跺腳喧囂作態,她就那麼低眉垂首地迎接,承擔時也像在妥協和逃避。這姿態如果你看懂了,便有驚心動魄的力量。胡靜也不喜歡母親這一點,更不喜歡母親冒犯日常的決定。比如,父親去世後,母親突然說,當初戶口本上的名字弄錯了,意寫成了藝,她想改過來。胡靜也想,已經錯了這麼多年,將錯就錯隨它去吧,又不耽誤吃喝拉撒。母親堅持要改。胡靜也不能理解,名字就一個代號,犯得著么。到中秋節,姐弟倆兩家來跟母親吃團圓飯,老太太又提起來。胡靜也不高興了。年輕人折騰一下,捏著鼻子勉強能理解,古稀之年還來這麼一出,就不是矯情了,是作。胡靜也放下碗筷站起來,說:

「媽,我忙得要死,要改讓您兒子去改。」

胡靜也在「您兒子」三個字底下加了著重號。胡念之看見母親的臉色微微一變,瞬間又恢複正常。母親說:「忙你們的,我自己去。」

胡念之說:「媽,周二不上班,我替您去。」

飯桌上只有胡念之和母親能聽懂姐姐的弦外之音。多年來,為父親鳴不平或者發泄對母親的不滿時,胡靜也在弟弟面前都會自動把母親轉換成「你媽」,在母親面前會把弟弟稱作「您兒子」。

「不是你媽么?」小時候胡念之還會懟姐姐。

「是啊,」胡靜也說,「可是我還有爸爸呀。」

胡念之就不吭聲了。很多年裡,這都是胡念之的傷疤,他自卑的源頭。他對當下的興趣越來越小,他害怕面對眼前;那就往過去走,那些古老的、遙遠的事物更讓他坦然放鬆。那些人和物跟他沒關係,所以不會傷害他,他不必心虛和自卑。從小到大胡念之都是尖子生,高考成績可以進北大任何一個文科專業,但他選了最冷門的考古學。拿到錄取通知書他長舒一口氣,眼淚湧出來,後半輩子安全了。

從小就有人在他背後指指點點,說他不是他爸的兒子,差不多整個張家灣都知道。反正他覺得只要別人看見他,眼神立馬就不對,閃爍出曖昧的光。包括他的名字。父親文化不高,他和姐姐的名字都是母親取的。念之,一聽就是有所指:念誰呢?肯定是念一個不在身邊的人。據說因為這件事,父母差點離婚。從他斷斷續續得到的消息,拼湊出來大概是:母親三十四歲時,遇到一個水利專家,懷上了他。那個專家也就是悶頭睡了幾覺,完事拍屁股走人,再沒出現過。等他出生了,大家發現他長得既不像馬思藝,又不像胡問魚,眉宇間卻有去年借宿本地的水利專家的影子,傳聞就長了腿。

1963年,海河發了大澇,洪水之大前所未見,大半個天津一片汪洋。毛主席發出「一定要根治海河」的號召。二十年後,胡念之讀書時跟同學沿北運河向南考察,一路到海河入海口,還看見過這個標語不下二十次,可見當年此事之重大。根治海河,不僅要對海河下手,還要解決好天津段的南運河和上達通州的北運河,因為南北兩段運河跟海河相交匯,榮辱與共。從那時候起,隔三差五就有專家來北運河考察。1964年5月,天開始熱了,夜晚天上經常出現一閃而過的彗星。衣服在身上穿不住時,來了兩個水利專家。那時候專家不像現在,都挑最好的酒店住,為方便工作,他們一切從簡,臨時寄宿在老鄉家裡。胡家房間多,有一位老先生被安排過來,吃住都由馬思藝操持,付食宿費。另一個年輕的專家,住到前排一戶人家裡。前排人家生活著兩位老人,多年的習慣是一天兩頓飯,年輕專家受不了,過胡家來搭夥,跟老專家一起吃,吃完了繼續討論水利大計。有時候天不好,或者不去野外考察,年輕人也來老先生房間,兩人泡一壺茶,一談就是半天、一天。事情就是這樣。

那段時間胡問魚出差。他在竹器廠做採購,帶著同事去了萍鄉買毛竹。此去江西千里萬里,運輸毛竹更耗時日,前後一個多月不在家。事情就是這樣。胡問魚回來時,專家已經離開,他們留下了可觀的食宿費。第二年胡念之出生,大家突然回過神來,好像哪個地方出了問題。他們想起那個年輕的專家也就三十來歲。事情就是這樣。

街坊鄰居對胡念之長相上了心,原因之一在馬思藝。馬思藝長得不太像漢人,說她是西北人或者外國人,大家也信。原因之二在胡靜也,女兒長得像馬思藝,大家都沒意見,胡問魚肯定也沒問題。胡靜也就成了參照:兒子可以不像爸爸,像媽媽也行,問題是胡念之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媽媽;私下裡扒拉一下,胡家馬家兩邊親人都不像。如果這也可以不算個事,當然可以,要命的是,當大家深究的時候,在小胡念之的臉上看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表情。今年距離去年實在太短,那個年輕水利專家的長相街坊們還沒來及忘掉。長相這事往往就這樣,你越說像就越覺得像,怎麼看都是那麼一回事。而馬思藝簡直在明火執仗地提醒大家,念之。我們文化程度確實普遍不高,但這個意思還是懂的,你念著誰呢?

風聲進了胡問魚的耳朵里,這是個老實人。胡問魚大馬思藝十二歲,在蠻子營時跟馬思藝家是鄰居,看著馬思藝長大的同時自己也在成長,成了一個膀大腰圓的壯漢。老胡性格好,尤其對馬思藝。老胡的大名是馬思藝的爺爺取的,他小名叫二蛋。馬思藝三歲那年,日本鬼子越過山海關進犯通州,放狼狗咬死了馬思藝的奶奶,她爺爺不幹了。馬福德對老婆之好,成了傳奇和佳話,現在還在蠻子營流傳。他要為老婆報仇。孤身一人夜闖日本鬼子小分隊的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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