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900年—1934年,沉默者說

塞進行李袋的最後一樣東西是《馬可·波羅遊記》。要不要隨身帶上這本書花了我很長時間考慮,所以我成了最後一個上到甲板的士兵。有人建議我帶上:我們是去北京保衛公使館,要跟義和團真刀真槍地干,隨時可能沒命,貴重的東西一定要帶上,這是你最後讀它的機會;若是不幸中的萬幸,你被那些拳民砍了,又沒砍死,待在醫院治療養傷時更得看。反對帶的也有道理:又不是去旅行,哪有時間看書,你以為你是西摩爾長官?玩命的事你都不專心,還想著看書,真是作死;真打起來,命都守不住,一本破書早不知道丟哪兒去了。我最後決定帶著,生死有命,不多一本書。

海風吹著也不涼快,大家擼起袖子和褲腿,讓身體儘可能露出來。他們摩拳擦掌,不是因為要打仗,而是終於可以上岸遛遛了,整天圈在船上的確能讓人發瘋。我身後沒人,空間足夠放下行李袋,我靠著行李袋坐下。有點累。下午剛從岸上回來。請了假的。我把哥哥寄來的最後五根馬尼拉方頭雪茄孝敬給了長官,這是第四次。每次五根。也是哥哥教的,他說好鋼用在刀刃上,不能一次便宜了那些龜孫子。憋不住了就拿出五根。我不抽煙,但我必須到處跑,哥哥知道,我來中國就是干這個的。能多看一英尺運河我就多看一英尺。

為了能到處跑,除了可以出入中國本土的護照,我費盡心力,把需要疏通的關卡都解決了。上帝保佑,頂頭長官是個煙鬼,要不,他隨便咳嗽一聲,我鐵定下不去軍艦。不過我也明白,給他好煙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可能是,我們是老鄉,他家住維羅納郊區。雖然大老遠的路都跑了,漂洋過海來到中國,但他確實沒去過離他老家只有三十英里的朱麗葉家。他很少有機會進城。他以鄉下人的好奇讓我把朱麗葉家的每個角落都說了一遍。當我轉而以鄉下人的謙卑向他請假,他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每次都開心地答應了。他們都羨慕我。

照說一個水兵,不好好在船上待著,隔三岔五往岸上跑,是有點不像話。沒辦法,我就想下船。我又不想像他們那樣,整天盯著上頭的臉色,把自己的每一天都弄得像軍姿一樣整齊,以便取悅長官,噌噌噌地往上爬。我對他們說,中國有句話,無欲則剛,說的就是我。開頭我這麼說還挺坦蕩,後來說完了就暗自臉紅。哪是無欲,我是有想法了才出去的。往軍艦和駐地附近跑,當然也是有想法,但我不臉紅,像馬可·波羅一樣好好看看中國的錦繡河山,多他媽陽春白雪啊;但是現在,最近這四次,我是去看一個中國姑娘。秦如玉。漢字真是美妙,半夜裡睡不著,我把這三個字在喉嚨和舌尖、舌面上顛來倒去,為了防止不小心說出聲,我咬緊牙關。一個朝思暮想的名字不能正大光明地說出來,不比背負一座維蘇威火山更輕鬆。我真想把這三個字抱在懷裡。

這兩天我就是在秦如玉身邊度過的,大部分時間是遠遠地看著,極少一陣子能近距離感受到她的體溫,聞一聞她經過我旁邊時衣裙帶起的香風。她每天只做一件事,給紙上的娃娃、蓮花和大鯉魚上色。他們家做楊柳青年畫。她畫娃娃,大衛·布朗畫她,我以看大衛畫畫的名義看她:既看大衛畫里的她,更看正在畫畫的她。過去我一直認為大衛可以成為英國最偉大的畫家,現在我要有所保留,他畫的如玉絕對沒有站在門子前給宣紙上扎著小辮兒的胖娃娃傅粉的如玉好看。千真萬確。但我不會直白地告訴大衛,我依然對著他畫的如玉豎大拇指,畫得好,跟真人一樣,漂亮。免得他一犯小心眼,下次不帶我來了,或者乾脆換個地方寫生。我當然也可以單獨來,可是來了我說什麼呢?總不能說為看你來的。這句中國話我也真不會說。如玉的父親不會允許一個專看他女兒的外國人到他們家,他對外國人還是隱隱持有敵意。大衛是我的借口,大衛也是我翻譯,他懂一點中文,起碼吃喝拉撒基本的日常交流沒問題。所以我一直認為這個英國人是天才,只要他想干,沒什麼事幹不成。地球人都知道漢語最難學,他只在塘沽待了半年,就可以自如地跟中國人打交道了。那時候他剛到中國,臨時調做英國艦隊高官的勤務兵,住到了外國人扎堆的塘沽城。他跟中國人交往的機會應該不多,但對一個語言天才,這個時間足夠了。

頭一次見到如玉,也是在大衛的畫上。他問我,漂亮不?我說漂亮,看這眉眼這鼻子這嘴這手和脖子。如玉在白河裡漂洗衣服的姿勢都好看,側身半蹲,衣服在水中畫出了一個中國太極的圓圈來。大衛說,我問的是畫漂亮不。我說,當然漂亮。你的畫一直都漂亮。馬屁拍得這麼響,又有啥想法?沒啥想法,我說,就干誇,無功利。大衛說,這話聽起來有點耳熟。我想了想,還真是,四年前在威尼斯我就這麼誇過他。一個字都不差。

我們在威尼斯成為朋友。父親做貢多拉的生意,有幾條船載著遊人在運河和潟湖穿梭。當時大衛在威尼斯大學讀書,快畢業了,逮著空就去里阿爾托橋邊畫畫。他要畫里阿爾托橋的四時百態。有一天我閑得無聊,主動請纓搖一艘貢多拉,半下午大雨滂沱,遊客跳上岸就往客棧跑,威尼斯瞬間成一座空城。我穿好雨衣,搖著貢多拉在運河裡慢悠悠地轉圈,難得在大雨里獨游運河。到里阿爾托橋下,累了,我在橋洞里停下。橋上有個打雨傘畫畫的小夥子。在威尼斯畫畫的人實在太多,跟在中國見到乞丐一樣,每座橋邊都聚著三兩個,但冒著大雨畫,撞上一次不那麼容易。我就看著他畫。

大半個小時過去,雨停我上岸,他也畫完了。他把我和貢多拉都畫了進去。我就認識了這個從英格蘭來威尼斯讀書的大衛·布朗。那段時間我跟父親常住威尼斯,見面的機會就多,他把過往的畫作帶給我看。我們同齡。有一張畫,一個扭頭往回看的義大利女孩。我說真漂亮,畫得也好。他問我如此禮讚目的何在,我說的就是:干誇,無功利。後來,我通過他認識了他的那個女同學。我還沒談過女朋友。很遺憾,老家在那不勒斯的姑娘已經有了男朋友。

離開威尼斯,我和大衛就失去了聯繫,沒想到在中國重逢。有一天我們從各自的艦船上下來,乘駁船穿過十英里波浪翻滾的海面,到達白河河口,然後換乘更小的船穿過沙洲。過沙洲就可以看到白河南岸的中國城大沽,對面是城市塘沽。在塘沽下船,再乘兩個小時火車才能到天津,這段路大約三十英里。去天津我們都得這麼折騰。那條小船上擠了四五個國家的水兵,坐在我身邊的竟然是大衛。四年不見,我們都變了樣,但他左耳朵後面長的一簇金毛沒變。那十來根金光閃閃的英式捲毛,一般人長不出來。我叫一聲大衛,大衛·布朗,他立刻認出我。他堅持認為我嗓子里藏了一張砂紙,發出的聲音既像誘惑又像折磨,擬音大師也模仿不了。他比我早一年來到中國,對於這個古老遼闊的東方國度,各方面他都堪稱我老師。我對中國的所有知識,都來自馬可·波羅和血脈一般縱橫貫穿這個國家的江河湖海;尤其是運河,我的義大利老鄉馬可·波羅,就從大都沿運河南下,他見識了一個歐洲人坐在家裡撞破腦袋也想像不出的神奇國度。

我們在船上深情擁抱,我和大衛·布朗。他是服役入伍,我是懷著對中國的好奇主動申請來中國。不管什麼原因,我們其實都清楚,一旦你跨海而來還懷揣著利器,你就是侵略者。在中國待的時間越久,這一點我們就越清楚。我們聊了一路。其實是聊了一天,直到原路返回登上各自艦船。這一天我們一直在一起,我們進相同的店,喝相同的酒,吃相同的飯。他還在畫畫,我依然喜歡河流和出走。

因為艦上規矩多,又經常四處巡航,能碰在一起的機會不多,我們就約定,每次上岸,如果知道下次上岸時間,就寫個條塞在沙洲上一棵老槐樹的樹洞里。從我們登上沙洲碼頭邊的那棵柳樹開始數,右手第三棵,半人高的地方有個隱蔽的狹長樹洞。我放的紙條如果他不取,就永遠在那裡。我們通過這種原始的方式聯繫,居然也相當奏效,見如玉四次,我都是跟大衛一起去的。他去寫生,從沙洲隨便上一條船,或者租一條自己手搖,白河上下,哪個地方有感覺就在哪裡停下。待在中國的這兩年他一直如此。

有一回我們一起去塘沽採購,我說你的目的其實不是寫生,不過是找個文雅的借口到處跑跑散散心。他歪頭想了一會兒,覺得有道理,他的確經常出去轉一圈,回來紙上連條線都沒畫。整天憋船上是夠受的。不過他去風起淀倒是實實在在畫了十來張畫。

風起淀是個半村半鎮的地方,比村大,比鎮小,淀上人家沿白河兩岸分布,碼頭不是很大,但過往船隻打尖落腳足夠。他在風起淀偶然看見如玉在河邊洗衣服,動與靜、全貌和局部的關係讓他有了感覺,就在對岸支起畫板畫起來。如果不是我想看看風起淀,如果不是我還暗暗期待見到那神仙般的姑娘,大衛畫完就畫完了,可能再也不會再去那地方,因為我想去,他就又去了。因為我去了還想去,他就隨我繼續去。

我們倆到了風起淀,一點彎子沒繞,直接到了那姑娘洗衣服的地方。不必說,她家一定在附近,誰會大老遠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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