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901年,北上(二)

過了河下鎮,蘆葦撲稜稜瘋長。風吹過來,浩浩蕩蕩的蘆葦一起向北彎腰,好像五月的大風正把它們往北趕,趕到哪裡就在哪裡紮下根,又是葳蕤蓬勃的一片。葦葉擠擠撞撞,在黃昏的天光下發出壓抑的喧嘩,如十萬伏兵嚴陣以待。照小波羅的想法,可以在河下的碼頭過夜。這個古鎮繁華了兩千年,吳王夫差開鑿邗溝時它就有了。如今是朝廷鹽運史的駐地,官衙森然,店鋪林立。大漢朝淮陰侯韓信和《西遊記》的作者吳承恩都出生在這裡。小波羅上岸溜達了一圈,在船上他就聞到了茶饊的香味。茶饊是當地的特產,手工把面拉扯成細細的一線,一圈圈繞成巴掌大的一塊,下鍋油炸,金黃酥脆地出鍋,舌頭用點力,入口即化。小波羅端著一紙包茶饊,邊吃邊在石板路巷子里穿梭,停不下來。韓侯和大文豪的故居沒找到,入眼的都是人間煙火,光茶館酒肆里的吆喝聲就讓他想待下來再不離開。

但老陳建議在二十里外的清江浦夜泊,那兒的十里長街更有看頭。更重要的,他們可以天一亮就過清江閘。運河上下,清江閘素有「七省咽喉」、「九省通衢」之稱。地理位置重大自不必說,那大閘口的兇險也堪稱「咽喉」。到閘口前,水闊流激,船過閘洞是個挑戰,要養足了精神才好對付。作為半個當地人,謝平遙表示贊同,過閘更重要,注意力必須高度集中。在清江浦的幾年,他真沒少看各種船一不小心撞到兩邊的閘壁上。當地人有句俗語,「眼一瞎,跳大閘」,意思是閘口兇險,跳下去就進了漩渦,想活著出來那就得看你的運氣了。小波羅說,那聽老陳的。

老陳,陳改魚,老把式,他們現在僱用的這艘船的老大,氾水鎮人。他們在高郵被老夏的船拋棄後,謝平遙找到高郵漕運的朋友,朋友推薦了陳改魚。他們是親戚。朋友說,正因為是親戚才推薦,一般的船主打死也不會往北跑。因為往北跑,尤其運一個洋人,結果很有可能也是被打死。現在的局勢明擺著。人死了還得搭上條船。他這親戚正好手頭緊,才冒險走這麼一遭。不過有個條件,老婆得帶在船上。對中國人來說這是個條件,跑長途的忌諱船上有女人,女人主災,是禍水。小波羅哪管這套,一天到晚除了水就是船,滿眼都是男人,有個女人好啊,說話聽不懂那也是個軟軟的女聲。等上了船,小波羅還是有點失望,老陳的老婆,陳婆,四十多歲,長年的水上勞作讓她關節粗大,骨頭縫裡都害著風濕病;水面空曠,女人的嗓門也慢慢習慣性地高了,喊一聲「上船了」碼頭都哆嗦;至於長相,在水上待久了,長什麼樣已經不重要了,河風把所有人臉上都吹出了細密的皺紋。

老陳說,到了清江浦歇。兒子們,帆漲滿。老陳還帶了兩個二十歲的雙胞胎兒子,大陳和小陳。單就兩張臉,遮住小陳鼻尖上的那顆黑褐色的小圓痣,除了陳家自己人,外人還真分不清哪個是哥哪個是弟。哥兒倆還有一個區別,辮子盤在頭上或者繞在脖子上時,大陳的習慣是從左往右,小陳習慣從右往左。大小陳正是幹活的時候,風吹日晒,皮膚呈古銅色,抬抬胳膊就能看見身上的肌肉在亂竄。

蘆葦盪里的風刮到一大一小兩葉船帆上,明尼阿波利斯的麵粉袋做成的船帆也有了獵獵的殺機。小波羅端著煙斗站在船頭,那樣子很像要作一首豪邁的詩。從蘆葦盪里搖出一艘小船,迎面向他們駛來。五個人,兩人划槳,兩人坐在船尾,孫過程抱著胳膊站在船頭。小波羅立馬矮下來,坐到椅子上跟謝平遙說:

「陰魂不散。那傢伙又來了。」

謝平遙也看見了。此刻他們遠離河下,距清江浦又有一段距離,前不著村後不靠店,短袖汗衫選了個好地方。謝平遙叫老陳,全速前進,什麼事都別理會。老陳打眼就看見了船後兩個漢子腳下一閃的大刀。最後一道晚霞映在刀片上,像乾涸的血。大陳小陳分列船兩邊,架起槳,以雙胞胎的感應默念著號子,節奏整齊地划起來。小船不敢硬攔,趕緊閃到一邊,孫過程高聲說:

「我就說過我們還會見的。」

沒人理他。大船從他們身邊經過。小船立馬掉頭,但僅靠兩個人劃,速度還是跟不上大船的兩葉帆。眼看大船走遠,船尾的一個漢子走到船頭,掄起一隻飛爪,鉚定了大船船尾。然後他用力拽繩索,邊拽邊收繩子,待老陳發現想一刀砍斷繩子,小船已經跟上來。孫過程一個簡短的助跑,跳上大船。接著另外四個漢子逐一跳上大船。小船由一根繩子牽引,空蕩蕩地漂行在大船身後。

老陳說:「兄弟,光天化日的也劫財?」

孫過程說:「停船說話。」

「要不停呢?」

「你可以試試看。」

除了孫過程,其餘四人後腰裡都別著一把大刀,刀把上垂下來一塊陳舊變色的紅布條。

小波羅想進卧艙里拿槍,一個漢子三兩個箭步擋在他跟前。

謝平遙對老陳揮揮手。大陳小陳停下划槳,分別去降大小兩葉帆。老陳掌舵,慢慢靠右停泊到岸邊。「漕運總督部院離這裡可不太遠啊。」謝平遙說,「請各位三思。」

「就算他們騎馬趕過來,到這兒也只能看到艘空船。」用飛爪的漢子說,「再說,他們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幹凈。」

謝平遙想想也是,殺個人也就幾秒鐘,等衙門裡的那幫怠工的傢伙趕到,他們完全有足夠的時間把船都給沉了。那人說得沒錯,誰還有心思管那麼多,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都管不利索了。「沒完了?」這是問孫過程的。

「我這些兄弟只要這位洋先生,」孫過程指指小波羅。「你們願意去哪兒就去哪兒。」

小波羅問謝平遙:「他比畫個啥?」

「邵伯閘你幫了忙,他們想感謝你,有一堆好吃的。」

「你們中國人都是這樣請客?帶著刀,跟打劫似的。」

再繞下去肯定沒完沒了,謝平遙直接問:「你們想怎麼樣?」

扔飛爪的那人說:「有幾個兄弟在北京被洋鬼子打死了,這個仇得報。」

此人河北口音,孫過程卻是山東口音。又一個漢子說話了:「扶清滅洋,天下太平。」這人一嘴天津味兒。

謝平遙明白了,他們原來就不是一個部分的,不過是在北京受了鎮壓,逃到了一塊兒。謝平遙問孫過程:

「你的兄弟也被洋人殺了?也要報仇?」

「他們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

果然不是天生就一夥的。謝平遙說:「你們怎麼知道殺掉你們兄弟的就一定是迪馬克先生的兄弟?義大利跟俄羅斯,跟美國,坐咱們這船得走上大半年。」

「那不管,」扔飛爪的說,「誰讓他們都長得一樣,都來欺負咱們。」

又一個人開口說了他上船後的第一句話:「他們都是外國人。」

小波羅又問:「你們在說什麼?」

謝平遙回答他:「他們說你是外國人。」

小波羅看這架勢,加上來中國至今積累的一點心得,明白他又成了一個叫「外國」的新國家的代表了。一旦明白這一點,他也就明白這幫人想幹什麼了。「他們要我跟他們走?」

謝平遙沒吭聲,算是默認。他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好辦法。

「可我跟他們沒半文錢關係。」小波羅緊張了。從義大利來之前一直到現在,他聽到被殺的「外國人」已經不下三十例。要命的不僅是一個死,還有各種稀奇古怪的死法。

「你的兄弟殺了他們的兄弟。」謝平遙說。

「我兄弟?」小波羅瞪大眼,立馬明白說的是他的「外國兄弟」,「這個——現在該怎麼辦?」

「拖一會兒是一會兒,」謝平遙用英語說。他往左右兩邊各瞥了個眼神,小波羅懂了,看兩邊有沒有船來。

小波羅懂了,孫過程他們也懂了。扔飛爪的人說:「別做夢,來了船也沒人敢停下來。」

謝平遙想想也是,行路難,誰會吃飽了撐的惹地頭蛇。就是官家的船到了,也未必多這個事。皇糧難吃,自家的命更要緊。

眼看天黑下來,遠近竟然一條船沒有。蘆葦盪發出更大的喧嘩,五月黃昏的水面上升起陣陣寒氣。小波羅打了個哆嗦,他躲不掉。最後的結果是,謝平遙陪著小波羅一起上了他們的小船。理由很簡單,小波羅和他們互相聽不懂,得有個傳話的。扔飛爪的人說也好,大哥總要跟他說幾句話的,就算只罵幾句,也得讓他知道罵的是啥嘛。上小船之前,謝平遙囑咐老陳和邵常來,在清江閘口等。總會有辦法的。

短袖汗衫是孫過程。扔飛爪的人叫老槍。還有另外三個人,分別叫秤砣、豹子和李大嘴。在船上他們相互這麼叫。他們把小波羅和謝平遙的手鬆松垮垮地綁在身後,不怕他們逃掉,擔心的是他們一頭扎進水裡淹死了。「大哥」要活口。孫過程和老槍又給他們頭上套了黑袋子,天徹底黑下來。小波羅用義大利語表達恐懼和憤怒,他用家鄉話把這幫強盜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老槍隔著袋子拍拍小波羅的臉,讓他住嘴。他跟謝平遙說:

「跟他說,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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