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014年,小博物館之歌

半個小時的午休里,六個未接電話,都是濟寧店的店長打來的。周海闊在船頭上坐下,開始泡他的醒神茶。他瞟一眼手機。如果五分鐘內程諾再打過來,又說不出這般催命的理由,他會考慮讓他回家休息幾個月。他帶著程諾做了五年的金磚博物館,以為把他躁氣都消磨掉了,這才一年,火氣又回來了?「小博物館號」慢悠悠地行進在運河裡,就算慢,也比貨船快多了。照這速度,兩小時能到濟寧店。「小博物館號」介於遊船和快艇之間,分上下兩層,外表看不出土豪,內里也不奢華,但舒適簡便。船頭「小博物館號」五個字是從米芾的碑帖里集出來的。這是周海闊巡視他的連鎖民宿客棧的指定交通工具。十二家連鎖客棧都臨水分布在運河沿岸,他從蘇州坐上船,南下可到杭州、紹興、寧波,北上可至濟寧,如果繼續北上聊城、臨清,就把「小博物館號」暫停在濟寧店的小碼頭上,運河水過不去,那一段只能坐車。

客棧也叫「小博物館」。小博物館連鎖民宿客棧。

周海闊剛喝第二口茶,四分三十秒,程諾的電話又來了。

「天塌了還是客棧塌了?」

程諾肯定聽出老闆聲音的溫度有點低,但是沒辦法,「周總,那位先生催得實在太緊,希望半秒鐘之內就贖回羅盤。撒泡尿他都跟著。」

「兩個問題:一,那不叫贖,那叫買;我們可以賣,也可以不賣,不存在必須如何如何的義務。二,不能找個借口拖延一下么?」

「周總,非常抱歉,我知道您可能在午休,但那兄弟也不容易,他著急趕路,船就等在碼頭上,分分鐘都是錢。他用的是『贖』字,我就順嘴跟著說了。意識還是不夠,我的錯。」程諾的聲音越來越低。

急人之所急,也是稀有的美德了。周海闊想,那就算了吧。「跟他說,這個我要面談。等不及,就下次經過時再談;或者,等兩個小時的費用是多少,一會兒我付他。」

放下手機周海闊繼續喝茶。旁邊的椅子上有本《無牆的博物館》。四月底的運河很美,從蘇州過來,一路繁花盛景,春天越走越深;尤其北國的槐花,團團簇簇半數雪白,哪個方向的風吹來,濃郁的香甜之味都經過鼻尖,深吸幾口即可以當飯來吃。夾岸的楊柳高大蓬勃,運河像一條被馴服的巨蟒在平緩地遊動。這種時候,周海闊更有穿行在大地的血管里的感覺。

那個打算「贖」回羅盤的傢伙叫邵星池,賣給小博物館客棧不過一年。成交時沒費勁兒,送上門的。某日周海闊正在客棧的茶吧里擺弄一副對聯,剛從七十公里外的一個中學教師家裡收購來的。內容是馮友蘭先生晚年的學術自勉聯: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字自然不是馮先生寫的,也非某位知名的書法或學問大家,周海闊照著落款上網搜,百度里關於書寫者的信息一條也沒有。他請教過那位田老師,田老師也一臉茫然,只說是先父的遺物,二十個年頭總該有。田父搞地質,大半生在五湖四海奔波,結交幾個外地的書法家完全可能。字是真好。田老師要價五千,周海闊給了八千:五千給對聯,剩下的三千隻為對聯的內容。這幅自勉聯也只有馮先生撰得出來。他把它掛在客棧最重要的公共空間里,客人們喝茶讀書時抬頭,看見它若能有所思,意義就達到了。客棧工作人員給掛歪了,他正站梯子上糾正,程諾進了茶吧。外頭來了個小夥子,有東西要賣。

小夥子從提包里捧出一團東西。打開紅綢子,還有一層黃綢子,打開黃綢子,是個黃花梨木的圓盒。盒蓋還沒打開,程諾就附在周海闊耳邊小聲說:

「羅盤。」

果真是羅盤。羅盤上的義大利文讓周海闊心跳突然加速。即便羅盤的玻璃表面布滿毛細血管似的裂紋,他也看得出這是好東西。老物件里的好東西。賣羅盤的小夥子就是邵星池。他說急需錢,三萬。

「哪來的?」周海闊問。

「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我爸傳給了我。」

「為什麼要賣?」

「跟朋友合夥辦個廠子,遇到點麻煩,得補個窟窿。」

周海闊給邵星池倒了杯日照綠茶,讓他在小會議室里稍坐片刻。他把程諾叫到外面。程諾說,半年前客棧里住過一個女藝術家,既畫又拍,就沿著運河兩岸走,早出晚歸。晚上回來早,會在茶吧要壺陳年普洱,看書或者處理照片。那天下雨,客人不多,他忙完了就在女客對面坐下來,聊上了。茶錢算他的。民宿客棧靠的是口碑和回頭客,人情牌必須打好。女藝術家正把數碼相機里的照片導入電腦,他順便看了幾張。其中一張照片上就有這羅盤。她拍了船民的婚禮,一個系列,相當漂亮。因為小博物館,他也算半個運河人,照片里的運河生活還是讓他腦洞大開:她用相機把你模模糊糊感覺到的東西準確地表達出來了。一條千年長河的歷史感、滄桑感和命運感。藝術家就是藝術家。她講了這個羅盤的故事,她把羅盤傳承交接的那一瞬間拍了下來。

「你們知道這是個義大利羅盤嗎?」

程諾搖頭,「我們又不像周總您,出身於義大利語世家。」

他們倆返回小會議室,邵星池的茶早就喝完了。

「傳家寶,確定要賣?」周海闊問。

「再好的東西,沒用了也是廢物。」

「知道這是義大利產的洋貨嗎?」

「管它土的洋的,方向指對了都一樣用。指不對的,外星人造的也白瞎。」

「恕我直言,」周海闊說,「這是傳家之物,最好還是徵求一下令尊令堂的意見。」

邵星池從沙發上站起來,「如果因為玻璃面破裂,影響了品相,可以降一點。兩萬八?最少兩萬五。不能再降了。實在是不小心掉在地上。要不是摔了一下,沒準就不賣了。」

周海闊給邵星池添了茶水,「不著急,喝完這杯再做決定。你可以再想想。」

邵星池拿起一隻空杯子,一杯茶在兩隻杯子來回倒騰兩次,端起來吹了吹,一口氣喝下去。

「那好,」周海闊對程諾說,「付錢。」

客棧吧台後面是堵牆,牆上嵌一個多寶槅,那個羅盤被放在多寶槅核心的位置。如果選一件小博物館客棧濟寧店的鎮店收藏,無疑就是這羅盤。程諾給它定製了一個木頭支架,碎玻璃的那面傾斜著對外。好東西不怕破。

所有剛進店的客人,開始都會因為客棧的名字納悶,一旦住進來,很快又會為店名叫好。小博物館,的確不像個客棧名,但你明白了這家客棧的特色,你就不會為店名糾結了。它的特色就是像博物館那樣有收藏,收藏有當地特色的老物件。目前客棧連鎖十二家,從寧波、紹興、杭州一直沿運河往北到臨清,每一家店只收藏客棧所在地的古舊稀少的好東西。這些老物件曾經深度參與了當地的歷史發展、日常生活和精神建構,在它們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之前,「小博物館」儘力將其留下,為本地存一份細節鮮活的簡史。客棧通過各種渠道把老物件收購來,根據類別作相關搭配,裝飾到大堂、客房、茶吧、小會議室。每家客棧只有十來間客房,最多不超過二十間,所以收購的古董必須精挑細選,稀有、珍貴,還要有地域特色。

對收藏周海闊是專家。金磚博物館經營了八年,在主題博物館裡已然是後起之秀,從收藏理念到場館設計、館藏布置都堪稱匠心獨運。這個「金磚」當然不是銀行和金銀店裡的「大黃魚」、「小黃魚」,而是燒制獨特的地磚,又稱御窯金磚,中國傳統窯磚燒制業中的珍品,古時候專供皇城宮殿等重要建築鋪地用,兩尺見方,質地堅細,叩之錚錚然有金屬之聲,故名金磚。故宮的太和殿里就鋪了4718塊金磚。

懂行的人肯定知道,金磚產自蘇州,因為蘇州土質細膩,含膠狀體豐富,可塑性強,燒制出的金磚堅硬密實。蘇州又靠近大運河,交通便捷,打包後上船,催馬揚帆,一路直達帝都。好東西也有厄運,到1908年,光緒三十四年,金磚作為皇家御苑的特需品的生涯,走到頭了;這一年光緒帝駕崩,金磚停做。接下來溥儀的皇帝也沒做幾年,大清朝結束了,還修什麼帝都皇城。幸運的是,金磚的製作工藝薪火承傳,留到了今天。蘇州還留存幾家金磚窯,作為奢侈品的生產基地,儘管早已經是夕陽產業和博物館藝術,還是有幾家活得不錯的,因為京城和眾多故都的宮殿隔三岔五還需要修繕,此外,尚有華美的新建築和土豪的家居裝修要用。

這其中,有一口窯是周家的。周家窯在蘇州肯定算不上利稅大戶,但在業界小有名氣。周家燒窯是半路出家。周海闊的父親年輕時趕上「文革」的動蕩,一個人跑東北,躲在原始森林裡跟當地人一起燒炭,燒了幾年,天下太平後,帶著燒炭的手藝回到蘇州。有一家金磚窯被破了「四舊」後,一直沒緩過勁兒來,眼看著窯火徹底滅了,周海闊的父親來到窯口,用燒炭的熱情和技藝重新把窯火給燃起來了。火越燒越旺,磚越燒越多,窯廠越做越大,周父就把窯給盤下來了。開始是廠,接著是公司,現在成了集團。除了燒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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