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014年,大河譚

從家到運河兩千一百二十四步,從運河到工作室樓下,兩千五百三十六步,哪一次步數不對,一定是鞋子出了問題。我每天就這樣走,五個月,屢試不爽。今天步子有點多。從家到運河邊,從河邊到工作室樓下,每條路都多出了至少兩百步。我走亂了。要是腳印在大太陽底下能留下來,你就會發現我的腳印歪歪扭扭、踉踉蹌蹌。這還不算,你還會發現我的腳印有點怪,好像是倒著腳在走,我把左右腳穿反了。這是進了工作室,助理小王告訴我的。他跟我說:

「謝總,您喝多了。要不要先把事情解決了再開會?」

我就喜歡這小子的機靈勁兒,看問題一針見血。當初把他從電視台帶出來,也是因為他的鋒利和準確。我問他,除了通州這一段運河,你還見過哪幾段運河?你猜這小子怎麼說?他說,謝老師,我生長在大西北,我們那裡連條像樣的水溝都找不到,所以我夢見最多的就是水。我沒見過別的運河,但我了解我身上的血管,大運河經行中國南北,就像動脈血管貫穿我全身。我有點喜歡他了,但還是誠懇地提醒他,助理的工作不好乾。他說,謝老師,那要看誰來干;有人把助理干成個打雜的,有人把助理干成了副總。我一拍桌子,就你了,跟我走。實踐證明,我們倆都是對的。所以,在我的工作室,沒有副總,我不在,其他人都聽王助理的。

「喝多了,」我打了一個酒嗝。「有些事你拼了老命也解決不了。招呼大伙兒,先開會。」

真高了,自己灌自己。腿腳不聽使喚,步子才亂得這麼離譜,鞋子穿大穿小穿正穿反都不算個事兒。會得繼續開,項目也得繼續做。他們不必知道《大河譚》遇到了多大的麻煩。我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小王幫我沖了一杯咖啡,一口氣灌下。酒不這樣喝,一個人喝酒我從來都是慢慢把自己放倒。窗外綠樹掩映中的運河綿延滔滔。每天總有一兩個小時我會站到窗邊,就盯著這條大水無所用心地看。我經常遙想它一百多年前的盛景,那時候帆檣林立,舟楫相接,岸上十萬人家,商鋪雲集,引車賣漿等做小買賣的,吆喝聲響徹古老的街巷。那時候的人長袍大袖、峨冠博帶,船夫和水手一身短打也利落,還有成群的縴夫光著上身,油亮的汗珠從古銅鑄成的身體上滾落下來。有辛苦也有富足,熱氣騰騰的水邊生活次第展開,完全是一幅活動的《清明上河圖》。我喜歡火熱的生活,那讓我有一種在人間的感覺。所有人都陪在你身邊,多好。我對著運河做了十幾個擴胸運動,感覺喝酒前的那個自己又一寸寸地回來了。好,開會。

開會就是他們坐著,我站著。工作室沒那麼大。我跟八個年輕人說,抱歉,中午喝了點酒,實在是因為有好消息,又來了個財神,一筆可觀的新投資到了。八種年輕的聲音尖叫起來,歐耶。他們輕信,不是因為江湖經驗不足,你隨便挖個坑他們就往裡跳,而是因為他們擁有年輕的資本;這資本如此雄厚,足可以無畏地對任何事情抱持堅定的希望。他們沒有失敗。失敗了也不叫失敗。我跟他們說,現在《大河譚》是我們整個工作室最大的政治,除去常規項目,所有人的重心都該放在這個節目上。《大河譚》到了攻堅階段。何為攻堅階段?他們理解的是,該項目如日中天,大傢伙更得竿頭尺進,擼起袖子,在高速中再弄出個加速度。而在我,攻堅真就是攻堅,像圍攻固若金湯的城池,是身高一米七八的希望面對兩米二六的絕望。

財神沒有來,已有的一筆投資卻斷掉了。就在上午。電視台的朋友在電話里知會我:「哥兒們,對不住了,領導不開心。老同志對這個項目沒信心,因為沒信心,所以沒興趣。」

「當初他老先生可是鼓動我做的啊。」

「當初他還每天送李老師三朵玫瑰花呢,不照樣離了?」

「領導」也是我的領導,辭職之前我們都在他手下干。李老師是領導的前妻,當年是台里的一枝花,台前幕後,廳堂廚房,在哪兒都是一枝花。領導基本上是以不知自尊為何物的決心和意志追她,我和給我通風報信的這哥兒們當年一起幫他打下手。那時候我們剛畢業,還沒學會談戀愛,一個長期幫他買花,一個專職為他望風,李老師一出現就提醒他,為他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好去整理西裝和三七開的大分頭。李老師有潔癖。他跟我們說,跟李老師比,天下女人只能是女人。我沒弄明白到底什麼意思,不明白的我都覺得挺高深,越發屁顛屁顛地往花店跑。電視台周圍沒一家花店的老闆娘我不熟。「緣來是你」花店的老闆娘三十多歲,體重不下一百五,有一天羞澀地對我說,小謝啊,難得世上還有你這麼痴情的小夥子,但凡年輕十歲,我就算豁出去也要把你弄到手。嚇得我兩個多月沒敢去她店裡買花。李老師被追到手了。二十年後,李老師被離婚了。領導看上了台里的一個新人,小吳,比李老師年輕二十歲。我辭職前,領導語重心長地跟我們說,跟小吳比,天下的女人只能是女人。

也怪我不長記性,一個動輒就把某女人弄到所有女人之上的男人,怎麼能隨便相信呢。辭了職,我出來單幹。不喜歡台里的作風,一年有大半年時間在做你不喜歡做的事,一天有大半天在做你不想做的事,乾脆跳出來,老子不受這個鳥罪。還是老本行,做節目,做好了賣給電視台;或者從台里拿投資和項目,小國寡民地做,等於是合作。老子愛幹什麼幹什麼。起碼做好的東西拿出來,我好意思讓它姓謝。《大河譚》就是我跟台里合作的項目。那天我們三個又聚一塊兒,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就扯到了葉落歸根。我說我爸最近傾向比較明顯,沒事就想回老家上墳。胳膊疼了,他說是不是得給祖宗燒刀紙了;心臟早搏了,他也說是不是得給祖宗送點錢了;霧霾遲遲不散,他也認為是祖宗不高興了。問題是,老爺子跑不動了,要去就得我去。更要命的,他老人家年輕時離開故鄉,很少回去,我祖父祖母過世時,碰巧都在北京,就近全葬了這裡。父親的祖父祖母和曾祖父曾祖母埋在故鄉的哪一塊墳地里,他完全記不清。他只模模糊糊記得,小時候跟我祖父去上墳,要坐擺渡船從河北岸到南岸。祖宗就埋在運河邊上。運河流經我老家那一段,少說幾十公里,半個多世紀過去,就算老老實實沒改道,火熱的社會主義建設天翻地覆,這世界也早變了不知道多少茬了,我到哪裡找。領導說:

「你老家的運河?哪個運河?」

「當然是京杭大運河。」

「這事你得干,」領導一拍大腿,咣一聲,我真聽出了銀錢落地的聲音。「大運河正申遺,上頭要求台里配套上檔節目。你來做。」

「怎麼做?」

「我要知道怎麼做還用得著跟你說?」

也是。領導的工作就是下命令,怎麼干是下屬的事。「這個,可觀?」我把右手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捻了捻。

不必遮遮掩掩,他們都知道,我缺錢。離了。但我跟領導不一樣,領導是離了李老師,我是被人離了。美滿的家庭都是一樣的,分崩離析的家庭各有各的離法。我的特點是:被離,孩子歸前妻,我每月支付高額的撫養費。至於為什麼費用高到法庭判決的兩倍半,前妻的說法是,要把你兒子往高端人才的路上送,這點錢你就心疼了?你也可以每月只給五塊錢,那我就按五塊錢來養。她是在簡訊里跟我說的。漢字在我前妻的簡訊里充分顯示了象形文字的尊嚴,一個個露出了猙獰的表情,發出陰陽怪氣的嘲諷之聲。很多年裡我都沒想明白,為什麼咱們中國人一離了婚就成了仇人,完全不共戴天。這個很多年包括離婚前的很多年,我和老婆認真探討了這個問題,離了婚還能做個知己嘛,生意不成仁義在,知根知底的。我老婆完全認同,但一離了立馬翻臉,連普通朋友都沒得做,不給你機會。因為兒子要念書,我把房子給了前妻,車也給了,家產劈出了五分之四,只好從朝陽搬到了通州西上園,這裡的房子比朝陽便宜啊。這還不夠,撫養費之外,兒子隔三岔五跟我說,這個要錢,那個要錢。總之,每個月我有幸去看他幾次,不揣一兩千塊錢,基本上是近不了他的身的。我給前妻打電話,我說,就是不用了的前夫,你也不能鉚著勁兒往死里整啊。前妻用鼻子哼了一聲,前夫不前夫關我什麼事,我只知道你是孩子他爹。

好吧,我是孩子他爹,我忍了。但忍不是一個道德、情感和態度問題,而是一個經濟問題。我必須賺錢。

領導說:「上頭的任務,還能虧待你?」

我也把大腿拍出了金銀落地的響動,「成交。」

其實我對大運河沒什麼研究。大運河通州段當然了解一些,那也是因為誤打誤撞搬到了這裡,沒事晚上會到河邊散步,從新華東路走到東關大橋,下橋,北運河邊修了寬闊的木頭棧道,適合飯後消食。當初房產中介一再忽悠我:仁者樂水,河景房啊謝先生,在樓上就能看見運河;往北,就是著名的燃燈塔,標誌性建築呢,北周時期建造,當年漕船跑了幾個月,看見這塔才會心生安穩,京杭運河終點已到,此行圓滿了。真住進來,哪看得到什麼運河,河邊的樹都被前面的兩棟樓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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