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012年,鸕鶿與羅盤

多年跑船養成的壞習慣,停下來就不知道該幹什麼。手足無措。秉義赤腳蹲在船頭抽煙,吐煙時努力挺直脖子,這也是多年養成的習慣。秉義乾瘦的背後,夕陽落盡,西半天大寫意的幾筆晚霞,襯出了天空更廣大的寂寥,秉義整個人也因此有了一個油亮、逆光的黑褐色輪廓,像一隻年邁的鸕鶿。碼頭裡的波浪拍打船幫,發出細碎的惜別之聲。秉義就是這麼想的。兩天以後這個碼頭他就不再來了,他不能蹲在別人家的船頭上。岸上那個穿風衣的姑娘對他揮揮手,他還沒回過神來,她的快門已經摁下。早上也是這樣,他叉著腰站在船頭髮蒙,起床後他就沒找著北,就是這個穿風衣的姑娘對他揮揮手;他扭頭看她,她摁了快門。照完了,她又揮揮手表示感謝,騎上自行車往南走了。

這一次穿風衣的姑娘摁完快門,沒有揮手致謝,而是繼續擺弄她的相機。她還要拍。秉義蹲著沒動,又續上一根八喜煙。隨她拍去,懶得動。穿風衣的姑娘至少拍了二十張,站著拍,蹲著拍,彎著腰拍,架在自行車座上拍;往前走幾步拍,朝後退幾步拍,靠近水邊時腳底打滑,差點掉進運河裡。

一根煙抽完,照片拍好了。女兒在船艙里又喊他回,他應一聲,還是沒動。他聽見女兒抱怨,爸爸這是中了哪門子邪,一天到晚魂不守舍。弟弟後天結婚,一堆事等著操辦,他這個當家的成了沒事人。然後是老婆的大嗓門。船上待久了,說句悄悄話都跟用喇叭喊出來似的。老婆說:

「還沒到時候,你等著吧。星池婚事辦完,他不趴船舵上哭,這事不算完。」

「我就說我爸偏心!當年我出門子,我還以為他歡喜我嫁個好人家,原來是高興閨女終於到別人家吃飯了。弟弟結了婚還是自家人,生了娃也姓邵,就把我爸弄成這樣。」

「你爸啥樣你還不知道?他是捨不得這船。」

秉義揉滅煙頭,說:「都住嘴!」

女兒對母親吐吐舌頭,手下的活兒一點沒耽誤。她就是想讓父親換個腦子。別說父親不舍,就她,嫁出去七八年,心下也難過。船是他們水上的家。娘兒倆在船艙里收拾星池的婚床。緞子綢面老棉花被子,一床紅一床綠,被面上騰龍起鳳,交頸呈祥。大紅的繡花床單。秉義決意朝船民婚房的最高標準里弄,別人家有什麼,這條船上就得有什麼。牆紙、吊頂、地板,全是新的,能放進來的傢具和家電也都是新的。星池和準兒媳婦都覺得浪費,就住一晚上,犯得著這麼大動靜?秉義兩眼一瞪,半個晚上也得是一輩子的排場。

其實就是半個晚上。上半夜喝酒鬧洞房,等親戚朋友都累了,新人入洞房,就只剩後半夜了。第二天還得早起。船上人家的規矩,婚後第一天你要懶,那可不是個好兆頭。起床後收拾停當,該盡的禮數,該行的儀式,第一次門檻怎麼跨,第一頓飯怎麼吃,演出一樣全走過一遍,星池兩口子就搬到岸上的新房裡了。也是洞房,裝修一新,幸福天河小區3號樓306房間,一百二十四平米的三居室。搬家的車都約好了。

半個晚上也是秉義蠻橫地定下的。這個家他說一不二,但他極少如此粗暴地下指示:就這麼辦,沒二話。婚禮必須在船上辦,船民就要按船民的規矩走。兒子反駁,船都賣了,誰還是船民?秉義用筷頭點著飯桌,一字一頓地說:

「老子在船上一天,就一天是船民!你就一天還是船民的兒子!」

「問題是那天咱家的船已經過戶了啊。」

「這事不歸你操心。」

他要跟買家談,推遲幾天交船,不答應這船不賣了。已經夠便宜了。兒子和朋友投資合辦一家修船廠,緊急要錢,這條船是最值錢的家當。要在平常,從從容容地賣,少說也高出個一二十萬。答應賣船揪了他一個多月的心。老婆說,不賣哪來錢?不賣誰跟你跑船?六十歲的人了,還當自己是小夥子呢。六十歲怎麼了,咱家的「天星號」跑得不比誰的快?他斜了老婆一眼。老婆手上下了點力氣,他趴在床上叫起來。全身所有關節都經不起按。因為風濕病,身體里的任何兩塊骨頭多年前就開始貌合神離,有點風吹草動就酸疼。老婆在給他按摩。結婚三十四年,老婆完全無師自通成了他最可靠的保健醫生。

「一指頭的力都受不住,還怎麼了!」老婆說,手上又回到專業醫生也無法領會的力道。這個分寸只有三十年耳鬢廝磨方成就得出來。「你說怎麼了?兒子要真不在船上,你拿放大鏡搜搜這一千里運河,有咱們這樣六十多歲的老兩口上躥下跳地跑的嗎?你拿什麼跑?」

秉義不吭聲了。身體的事,得認。身體的事就是年齡的事,也得認。「往上一點。對,兩寸。」

兒子說:「我才懶得操這個心。我操心的是結婚。」

「這個也不用你操心。都給你置辦好,你的任務就是穿上西裝皮鞋,打好領帶,把我跟你媽的兒媳婦娶進家門。」

「爸,家在岸上。幸福天河小區3號樓306。」

「不,家在這條船上。你生在船上,睜開眼看見的是船,不是什麼小區幾號樓。」

「爸,你能不能與時俱進一下呢?」

「你爸我還不夠與時俱進?這輩子我換過多少條船你知道嗎?一條比一條大,一條比一條快,一條比一條先進,我還不夠與時俱進?別跟我來這套。」

跟他在船上生活的二十多年裡一樣,星池覺得自己從來就沒能跟父親達成過一次共識。他放下吃了一半的米飯,站起身往外走。

他從來沒和父親達成過共識,他也從來沒有徹底反抗過父親。這一次,他決定試一試。很快他將和父親一樣,成為一家之主。他跨過艙門時猶疑了一秒,因為除了他的腳步聲,周圍一片靜寂,運河的水聲都被不速而至的冒犯屏蔽掉了。那一秒足夠他頭腦中閃現一個翔實完整的畫面:父親的筷子停在送往嘴巴的半路上,但他依然低眉垂眼,他在等待,他在給不肖之子一個機會;母親則保持了一個僵硬的端碗造型,因為兩眼突然睜大,腦門上擠滿了抬頭紋,這個恭儉溫良了一輩子的女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星池聽見天靈蓋上明晃晃地響一聲,頭皮瞬間發緊,他覺得抬右腿跨過門檻,用了前所未有的氣力,如同將右腿從泥潭裡生生拔出來。母親終於回過神來,說:

「星池——」

筷子猛然拍打在槐木老飯桌上。星池高祖的遺產之一。那一年,高祖買下邵家的第一條船,親自置辦了船上所有用具,包括這張槐木飯桌。一個多世紀的水上流離顛沛,堅硬的槐木早已經被運河的水汽浸透;苔蘚爬了一百多年,也終於佔領了桌面以下的所有部位。父親的聲音同時響起:

「回來!」

星池心跳突然換了個頻率,但就一下,兩下,他咽一口唾沫,隨後正常。他跳下船。他不知道,在他走後發生過什麼。

母親放下碗,說:「要不我去叫他回來?」

「算了,」秉義幽幽地說,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跑船的人只有歇下來才會喝酒。秉義喝上一口,端著沒放下,再喝上一口,又喝上一口,一杯見底了。他放下酒杯。母親做好了酒杯撴碎的打算,但落得輕盈。秉義對老婆笑笑,說,「這小子,長大了。」

老婆覺得鼻頭一酸,眼淚就下來了。她受寵若驚地笑,好像領了不該領的賞,她邊哭邊笑地重複丈夫的話:「兒子真是長大了。」

到傍晚,星池吧嗒著嘴回到船上。一個下午抽了兩包泰山,嘴都麻了。他給姐姐打了個電話。他跟姐姐抱怨,父親太過分了。姐姐說,由他過分能過分幾年?一輩子在運河裡跑,船就是他的家,船就是他的命。他已經答應把家和命都賣掉了給你創業,一個體體面面的告別儀式你還不能給他?星池說,姐,我花了兩包煙的時間已經想明白了。我在船上也長了二十多年,我都懂。我就是跟你說說。上了船星池就聞到紅燒鰱魚的香味,他最愛吃的菜。船艙里燈開著,父親沖門坐在飯桌前,飯菜都擺好了,紅燒鰱魚放在最中間。

「爸,我回來了,」星池說。「你們先吃就是了。」

秉義說:「剛上桌。」扭頭朝另一個房間喊,「兒子滿月存下的那瓶酒拿來,我跟星池喝兩杯。」

老婆亮起大嗓門,「一天喝兩頓?」

「兩頓。」

那頓飯吃得相當好,像三個相互感恩的人終於見面,誰都不說一個謝字,但觥籌碟碗之間,怎一個謝字了得。

酒杯端起又放下,那頓飯吃過兩個月零六天了。明天幫忙的船隻到來,後天兒子婚禮,一晃兒子成家立業了。一晃六十年過去了。怎麼就一天天走過了六十年?除了空蕩蕩地感嘆時光流逝,像鸕鶿一樣蹲在船頭的秉義說不出更深刻的東西來。這回換了老婆在船艙里喊他,商量新媳婦拜公婆時到底該送什麼禮物。秉義站起來。穿風衣的姑娘已經走了。

薄霧在水上飄蕩,光線還有些暗淡,但天已經亮了。先是拴在船尾的黑豹一陣猛吠,有船來。這條護船的黑狗,星池養大的,耳朵和鼻子里像裝了雷達,任何一點意外它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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