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901年,北上(一)

很難說他們的故事應該從哪裡開始,謝平遙意識到這就是他要找的人時,他們已經見過兩次。第三次,小波羅坐在城門前的吊籃里,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用義大利語對他喊:「哥兒們,行個方便,五文錢的事兒。」城門上兩個衛兵用膝蓋頂著轆轤把手,挺肚掐腰,一臉壞笑。洋人有錢,尤其那些能在大道上通行的洋人,更有錢,不敲一筆可惜了。他們談好了價,五文錢。小波羅坐進吊籃升到半空,年長的衛兵對他伸出了另外一隻手,五根指頭搖搖晃晃。對,五文。小波羅指指地下,剛剛比畫好的價錢怎麼又變了?他聽不懂衛兵的話,衛兵也聽不懂他的嘰里咕嚕的鳥語,但這不妨礙他們交流。年長的衛兵八字須,左手摸一下左邊鬍子,五指張開,「這是起步價,」右手摸一下右邊鬍子,五指張開搖晃,「這是咱們大無錫城好風景的觀光價。」小波羅把所有衣兜都翻出來給頭頂上的兩個衛兵看,最後五文了。年輕的衛兵說:

「那你就先坐一會兒,看看咱們大清國的天是怎麼黑下來的。」

小波羅開始也無所謂,吊在半空里挺好,平常想登高望遠還找不到機會。這會兒視野真是開闊,他有種雄踞人間煙火之上的感覺。繁華的無錫生活在他眼前此次第展開:房屋、河流、道路、野地和遠處的山;炊煙從家家戶戶細碎的瓦片縫裡飄搖而出,孩子的哭叫、大人的呵斥與分不清確切方向的幾聲狗咬;有人走在路上,有船行在水裡;再遠處,道路與河流縱橫交錯,規划出一片蒼茫的大地。大地在擴展,世界在生長,他就這感覺;他甚至覺得這個世界正在以無錫城為中心向四周蔓延。以無錫城的這個城門為中心,以城門前的這個吊籃為中心,以盤腿坐在吊籃里的他這個義大利人為中心,世界正轟轟烈烈地以他為中心向外擴展和蔓延。很多年前,他和弟弟費德爾在維羅納的一間高大的石頭房子里,每人伸出一根手指,摁住地球儀上義大利版圖中的某個點:世界從維羅納蔓延至整個地球。

他來中國的幾個月里,頭一回有了一點清晰的方位感。從杭州坐上船,曲曲折折地走,浪大浪小都讓人有連綿混沌之感;離開義大利之前,對著一張英國人測繪出的中國地圖,研究了半個月才勉強建立起來的空間感,完全錯亂了。現在,他覺出了一點意思。

護城河對岸聚著幾個孩子對他指指點點,他們猶豫著是否要穿過弔橋來到城門下,看看洋人的辮子是真的還是假的。有幾個大人從高高瘦瘦的舊房子里走出來,叫孩子回家吃晚飯。牆皮在他們身後捲曲剝落,青苔暗暗往高處生長。小波羅用義大利語向他們借五文錢,他們聽不懂;小波羅又用英語借,他們還聽不懂;小波羅想起李贊奇教他的幾個漢字讀音,他對他們大喊:

「錢!」

為了表示借五文,他對他們說:「錢!錢!錢!錢!錢!」

幾個大人聽到了,但他們拎著自家孩子的耳朵,一路小跑消失在青磚黛瓦的老房子里,好像小波羅是要打劫。

有人家的門窗里透出燈光,傍晚從天上緩慢降臨。兩個衛兵已經不指望另外五個銅板了,但離換班時間尚早,吊著個洋鬼子也挺好玩。年紀大的在指點年輕的抽煙斗,告訴他一天里的哪個時辰煙油最香,多抽一口等於多做一會兒神仙。小波羅開始著急,昏暗從遙遠處大兵壓境,世界在急劇萎縮、變小,很快就將收縮到他的腳下,他突然生出了一種強烈的被遺棄感。別人有來處也有歸處,他卻孤懸異鄉,吊在半空里憋著一膀胱的尿。遠處走過來一個穿長衫的瘦長男人。管不了了,他的義大利語脫口而出:

「哥兒們,行個方便,五文錢的事兒。」

借傍晚最後的光,他看見那人的耳朵動了動。

應該就是這傢伙了。錫藍客棧在城裡,沒那麼多洋人必須這個時候過城門。

小波羅又用英語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謝平遙對他舉起了手,謝平遙說:「OK.」

小波羅開始上升。到最高處,他想停下來再看一眼,心情好了沒準世界重新開闊起來,但兩個衛兵把他從吊籃里拽了出來。他們還得把謝平遙也吊上來。自己人也付十文,年長的衛兵有點過意不去,但價碼抬上去了,當著洋鬼子面不好降,只好歉疚地找補,沒話找話,最近風聲緊,所以城門關得早。年輕的接茬,我爬城頭上一年零三個月了,哪天不緊?老的給他一個白眼,天徹底黑下來。城頭上四個角點起火把。衛兵讓他們快走,眼看巡城的頭兒就來了。他們動手拆那個簡易的絞盤架。這是城門守衛的外快,誰當值歸誰。一年到頭豎在風雨里,不容易。當官的也明白,睜一眼閉一眼,別在巡城時找不痛快就行。

借用完衛兵們的馬桶,兩人一起下城樓。小波羅一個台階一聲謝,非要請謝平遙吃飯。謝平遙也不客氣,跟著他走。快到客棧,小波羅一拍腦袋,只顧走路,忘了問謝平遙來此地尋人還是公幹,別誤了大事。謝平遙答:

「尋人。」

「誰?」

「你。」

「我就知道。」小波羅一把抱住謝平遙,「看第一眼我就知道你肯定姓謝。我跟李等你幾天了。」

錫藍客棧二樓最東邊的客房裡,他們倆見到躺在病床上的李贊奇。

在每天一封的電報里,他一再跟謝平遙說,飽受腿傷之苦,實在不堪長途勞頓,務請老弟出山,切切。看上去的確受了腿傷拖累,李贊奇跟十年前他們分別時比,顴骨高了,髮際線大踏步後撤,前額的頭髮根本用不著剃,辮子也細成了老鼠尾巴。客棧的布草以印花藍布為主,床單、被罩、枕套、枕巾和桌布皆由本地著名的陸義茂染坊出品,藍布上飾以白色的蓮藕、菱角和春筍。李贊奇淹沒在一堆江南藍白相間的風物里,更顯憔悴深重,人小了一號,只有腦門和眼睛變大了。謝平遙掀開薄被子一角,李贊奇的右腿打著夾板,外面緊纏了幾層布,的確是傷了。最近一封電報里,李贊奇跟他說,走不動了,錫藍客棧見吧。

李贊奇的腿在蘇州就傷了。小波羅要看拙政園,船到附近碼頭,登岸時小波羅沒踩穩,從台階上摔下來,一屁股坐到身後李贊奇腿上。李贊奇正側身上台階,聽見細碎的一聲咔嚓,右腿酸疼了一下。當時沒當回事,陪著小波羅遊了園,兼當解說和翻譯,該幹什麼幹什麼。回到客棧發現,右邊小腿成了全身最胖的地方,腳面都腫起來。怪不得一路都懷疑自己穿錯了鞋,右腳這一隻突然小了。就這樣他也沒在意,找大夫用了點葯,繼續陪同小波羅在姑蘇的水道里穿行。再去看大夫,老先生說,你想截肢嗎?李贊奇才上了心,知道北上之路走不下去了。他想到了謝平遙。

他們曾是江南製造總局下屬翻譯館的同事,李贊奇專業是義大利語,謝平遙是英語,上班時各干各的,悶頭翻書或者隨同長官和洋人口譯,下了班才混在一起。當時都是小夥子,光桿一個,沒事就在虹口或者黃浦江邊找一家小館子喝茶斗酒。為大清朝和天下事,高興了喝,不高興了也喝。喝到位了,根本不管酒保再三提醒的莫談國是,敞開了數點朝政和國際事務;喝大了,辯論至激憤處,免不了熱血上頭也動手,反正謝平遙給過李贊奇幾記老拳。常去的酒館為安全起見,乾脆給他們設了專屬雅間,跟其他房間隔著一間庫房,以免隔牆有耳。

謝平遙是打酒伙的團體里的小兄弟,那個時代的憤怒青年,不談政治會死。每天向李贊奇問義大利的事,問搞法語的老夏法蘭西新聞,問專治俄語的老龐老毛子最近又有什麼動靜。他的興趣不在翻譯,整天枯坐在翻譯館裡看那些曲里拐彎的舊文章,受不了,儘管他的專業極好,他更想干點實實在在的事。李贊奇還記得這個小兄弟喝多了就說,大丈夫當身體力行,尋訪救國圖存之道,安能躲進書齋,每日靠異國的舊文章和花邊新聞驅遣光陰。說多了大家也就姑且一聽。不想某日,酒館裡突然安靜下來,才發現謝平遙不見了。他去了漕運總督府,那裡缺個翻譯。

漕,水轉谷也。宋元以降,漕船千萬,沿運河北上,源源不斷地把江南魚米輸送到北方京城。那裡的帝王將相和百萬戍邊兵士每天張著嘴要飯吃。吃飯是大事,運糧也就是大事,管運糧的當然也是大事;那時候的大事都甩不開外國人,他們對漕運也要插一手,會說洋話的人不夠用了。漕運總督府跟李鴻章大人打了招呼,李大人對江南製造總局咳嗽一聲,著翻譯館立辦。翻譯館不是肥缺,去漕運總督府也不是美差,還要從大上海去到蘇北小城,相當於流放。吃英語飯的一撥譯員被召集到一塊兒,一個個都低下頭。長官問,真沒有?謝平遙站起來。

「為什麼想去?」

「干點實事。」

座下同仁鬨笑。當此之世,還有比「干點實事」更可笑的么?如果說大清朝的確還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你干點實事,那也肯定不是漕運總督府。水過濟寧,地勢一路走高,河床上去了水上不去,河道幹得可以跑馬,整個漕運眼見著就黃,總督府顯然也活不了幾天。這時候去那裡,等於水往高處走,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在上頭允許謝平遙「慎重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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