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斗坑

在黑樹林里,邦尼先生意識到他是一隻胖兔子。

他希望自己不是一隻兔子,或者至少不要這麼胖。

但是老鼠魯伯特正在路上。

他一點兒也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是什麼。

——《邦尼先生歷險記》

三隻老鼠撲上來的時候已經太遲了,空氣中只留下了莫里斯形狀的一個空洞。莫里斯已經穿過屋子,爬到了一堆盒子上。

身下傳來了吱吱的叫聲,他跳上了另一隻盒子。他發現有一處的牆上幾塊腐朽的牆磚已經掉落了,他縱身撲到那兒。身下更多的磚塊鬆動了,他在空中撲騰著,擠進了那未知的世界。

是另一間地窖,裡面都是水。實際上說水並不確切,而是地窖里積著從頂上排水管中流下的髒水,漚著一隻只的老鼠籠子,又慢慢發酵了一年左右的時間最終變成的東西。把這樣的東西稱作「泥漿」,是對全世界體面的沼澤的侮辱。

莫里斯噗的一聲落在了這樣的東西里。

他努力憋著氣,在這黏稠的東西里奮力「貓刨」,把自己拖出了泥沼,拖到了屋子另一頭的一堆碎磚塊上。一根掉落的椽子,上面生著滑膩膩的黴菌,伸入屋頂被火燒焦的亂木里。

他還能聽見頭腦中那可怕的聲音,但是很模糊。它想命令他。想命令貓?倒不如把果凍釘到牆上,那還容易一些。它以為他莫里斯是誰,狗嗎?

莫里斯全身都粘滿了臭烘烘的泥漿,連耳朵都塞滿了。他想把自己舔乾淨,但舔了一下他就停住了。把自己舔乾淨是貓極其自然的反應,但是舔掉這樣的東西也許會把命送掉……

黑暗中傳來了動靜。他模糊地辨認出是許多大老鼠的身形從洞里涌了出來,有泥漿飛濺的聲音,幾條身影在沿著牆爬下來。

啊,那聲音說,看見了嗎?瞧著它們來抓你吧,貓!

莫里斯控制著自己想跑的衝動。現在不是聽從體內貓的本性的時候。貓的本性讓他逃出了那個房間,但是貓的本性很蠢,只是讓他攻擊小東西,躲開別的東西。然而沒有哪只貓能對付一群這麼大的老鼠。他一動不動,死命地盯住那些正在向他逼近的老鼠。它們正對著他來了。

堅持住……堅持住……

那個聲音剛才在說:你能看見它們……

它怎麼會知道?

莫里斯試著在腦中大聲思考:「你……能……讀……我的……思想?」

什麼也沒有發生。

莫里斯突然靈光一閃,他閉上了眼睛。

睜開!命令立即來了。莫里斯的眼瞼顫抖著。

休想,莫里斯想,你聽不見我的思想!你只能用我的眼睛和耳朵!你只是在猜測我在想什麼。

沒有回答。莫里斯沒有等待,他跳了起來,他記得那根傾斜的樑柱的位置。他爬了上去,掛在樑柱上。至少這樣,那些老鼠們能做的就只能是跟著他爬上來,運氣好的話,他就能用上爪子……

老鼠們靠近了。它們在下面嗅聞著他的位置,他想像著黑暗中一隻只顫抖的鼻子。

一隻老鼠一邊聞一邊順著樑柱向上爬來,離莫里斯的尾巴大概只有幾英寸了,可它轉身又爬了下去。

他聽見它們爬到了碎磚上,又是一陣困惑的嗅聞聲,然後黑暗中傳來了老鼠蹚過泥漿的聲音。

莫里斯驚奇地皺起了沾著厚厚泥漿的前額。老鼠聞不出貓的氣味?突然他明白了,他沒有了貓的氣味——他身上只有臭烘烘的泥漿味,在一間滿是臭泥的地窖里,他聞上去跟爛泥沒兩樣。

他依然像石頭一樣坐著,直到他那被泥漿糊住的耳朵又聽到了老鼠們向牆上的洞口退去時的爪子聲。然後他閉著眼睛,小心翼翼地爬回到下面的磚塊堆上。他發現磚塊堆頂著一扇朽掉的木門,一定是一片木板,像海綿一樣濕軟,一碰就爛了。

開闊的感覺表明前方是另一間地窖,充塞著爛掉的焦木的臭氣。

現在要是睜開眼睛……那個聲音會知道嗎?所有的地窖不都是一個樣子嗎?

也許這一間也滿是老鼠。

他猛地睜開了眼睛。沒有老鼠,而且又有一個銹跡斑斑的下水道口,大小剛好夠他鑽過去。他能看見一抹微弱的光亮。

這兒是老鼠的世界,莫里斯在拚命剝下身上的泥塊時想,黑暗、泥濘、腥臭,到處都是古怪的聲音。我是一隻貓,陽光和新鮮的空氣才是我的需要。現在我只要一個通往外面世界的洞,我滿身是泥,至少是掛滿了干泥漿點子,它們不會看見我的。

他頭腦中響起了一個聲音,不是那個神秘的聲音,而是跟他自己的聲音一模一樣的聲音。那聲音說道:但是那個一臉傻相的男孩和別的人怎麼辦呢?你應該去幫助他們!莫里斯想: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我告訴你,你幫他們去吧,我要到暖和的地方去了,怎麼樣?

下水道盡頭的光線越來越亮了,但還不像是日光,甚至不像是月光,不過無論什麼光都比眼前的昏暗強。

說到底,幾乎什麼都比眼前的昏暗強。

他把頭伸出管口,伸進一個更大的磚砌的水管,磚塊上是那種地上才有的滑膩膩的古怪的齷齪的東西。他的頭探進了蠟燭的光圈裡。

「是……莫里斯?」桃子瞪大眼睛望著從莫里斯亂糟糟的毛皮上滴下來的泥漿說。

「可比平時好聞多了。」黑皮說,他臉上的笑容在莫里斯看來很不友好。

「哦,哈,哈。」莫里斯虛弱地說。他已經沒有精神鬥嘴了。

「啊,我就知道你不會拋下我們的,老朋友。」毒豆子說,「我一直在說,至少我們有莫里斯可以依靠。」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是啊,」黑皮以一種深有所悟的眼神看了莫里斯一眼說,「但是靠他做什麼呢?」

「哦,」莫里斯說,「呃,好,我終於找到你們了。」

「是啊,」黑皮用那種在莫里斯聽來可以算是惡毒的聲調說,「真神奇,是不是?你大概找了很長時間吧。我看見你在東奔西突地尋找我們。」

「你能幫我們嗎?」毒豆子說,「我們需要定一個計畫。」

「啊,好啊,」莫里斯說,「我建議我們有機會就向上走……」

「救火腿的計畫,」黑皮說,「我們不能拋下我們的人。」

「不能?」莫里斯說。

「不能。」黑皮說。

「還有那個男孩,」桃子說,「沙丁魚說他跟那個女孩一塊兒被捆在一間地窖里。」

「哦,是啊,你知道,人類嘛。」莫里斯皺著臉說,「人類和人類,你知道,是人類的事兒,我覺得我們不應該插手,會引起誤會的。人類的事兒我知道,他們會自己解決的……」

「我『克熱拉拉熱特』一點兒也不在乎人類的事!」黑皮厲聲說,「但是那兩個捕鼠人把火腿裝在麻袋裡帶走了!你見到了那個房間,貓!你看見了那些擠在籠子里的老鼠!是捕鼠人偷了食物!沙丁魚說到處都是麻袋,麻袋裡裝滿了吃的!還有……」

「一個聲音。」沒等莫里斯攔著自己,話就出了口。

黑皮抬起頭瞪大了眼睛。「你聽見了?」他說,「我還以為只有我們聽見了!」

「捕鼠人也聽見了,」莫里斯說,「只是他們以為那是他們自己的想法。」

「他們被嚇壞了。」毒豆子低聲說,「他們就這樣……停止了思考……」他看上去沮喪極了。他身邊攤著《邦尼先生歷險記》,髒兮兮的書上滿是塵土和爪印。「連劇毒都被嚇跑了。」他繼續說道,「他可是懂得如何寫字的!怎麼會這樣呢?」

「我們之中有一些似乎被驚嚇得更厲害!」黑皮以相對正常平靜的語調說,「我已經派一些相對理性的試著去把其餘的聚攏起來,但是會需要很長時間,他們剛才都像無頭蒼蠅一樣在瞎跑。我們得把火腿救回來,他是頭兒。我們說到底是老鼠,一群老鼠,需要跟著領頭鼠。」

「但是他有點兒老了,而你卻很強悍,再說他並不太適合當所有人的頭腦……」莫里斯說。

「他們把他帶走了!」黑皮說,「他們是捕鼠人!他是我們的一分子!你幫不幫我們?」

莫里斯好像聽見身後管子的另一頭傳來了抓撓的聲音。他沒有辦法轉身查看,他突然覺得自己無遮無攔,非常危險。「好,幫,是的,當然。」他匆忙說。

「哎咳,你是認真的嗎,莫里斯?」桃子問。

「是的,是的,當然。」莫里斯說。他爬出水管,扭頭看去,沒有老鼠的影子。

「沙丁魚在跟著那兩個捕鼠人,」黑皮說,「這樣我們就能知道他們要把火腿帶到……」

「根據我所知道的,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莫里斯說。

「你怎麼知道?」桃子厲聲問。

「我是一隻貓,不是嗎?」莫里斯說,「貓總是四處晃蕩,見過許多事兒。很多地方都不介意貓走來走去,對不對,因為我們抓害——我們抓,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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