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喀忒角重新睜開眼睛。

格蘭妮站在原地,左臂伸直,手指緊緊攥著法杖。

法杖上的冰在爆炸,升起好些蒸汽。

「很好,」格蘭妮道,「還有,要是以後你再這麼干,我會非常生氣,聽明白了?」

喀忒角垂下胳膊,向她跑過去。

「你受傷了嗎?」

她搖搖頭。「就像拿著根熱烘烘的冰柱。」她說,「來吧,咱們可沒工夫站這兒閑聊。」

「我們怎麼回去?」

「哦,看在老天的分上,拿出點兒骨氣來,你這傢伙。我們飛回去。」

格蘭妮晃晃掃帚。校長先生疑慮重重地看它一眼。

「騎這個?」

「當然。巫師不也用法杖飛嗎?」

「實在有辱斯文。」

「要是我能將就,你也能。」

「是的,但這安全嗎?」

格蘭妮給他一記白眼。

「你是指在絕對意義上嗎?」她問,「或者,你是指,嗯,跟留在融化的浮冰上相比而言?」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騎掃帚。」喀忒角說。

「是嗎?」

「我以為你只需要騎上去,然後它就會飛起來。」巫師說,「我不知道你還得跑上跑下,沖它大喊大叫。」

「這是個竅門。」

「而且我以為它們的速度會更快些。」喀忒角繼續道,「而且,咱們實話實說,飛得更高些。」

「你什麼意思?更高些?」格蘭妮一邊引導掃帚往上游飛,一邊努力平衡后座上巫師的重量。同自古以來所有后座上的乘客一樣,他一門心思、堅持不懈地往錯誤的方向傾斜。

「呃,比方說,比樹尖高一點點。」喀忒角猛一低頭,一根下垂的樹枝帶走了他的帽子。

「只要你能掉上幾十鎊 ,這掃帚就什麼問題都沒了。」格蘭妮厲聲道,「或者你情願下去走路?」

「我不是想讓你難堪,」喀忒角說,「只不過有一半時間我的腳還真在地面上。要是有人讓我談談飛行的危險性,你知道,我過去絕對想不到雙腿被長得太高的蕨菜抽來抽去也是其中之一。」

「你在抽煙嗎?」格蘭妮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什麼東西著了。」

「它老那麼一個猛子一個猛子地往前扎,我得安撫安撫我的神經,夫人。」

「哼,快把它滅了。抓緊。」

掃帚往上一躍,加快了速度,現在他們准能跟一個年老體衰的慢跑者並駕齊驅。

「巫師先生?」

「嗯?」

「剛才我說抓緊——」

「怎麼?」

「指的不是那兒。」

一陣沉默。

「喔。是的。明白了。我實在非常抱歉。」

「沒關係。」

「我的記憶不像過去那麼好了……我向你保證……我無意冒犯。」

「沒什麼。」

他們一言不發地飛了一會兒。

「說起來,」格蘭妮若有所思地說,「我想,總的來說,我寧願你把手再移一下。」

雨落在幽冥大學的鉛屋頂上,湧進排水溝里。夏天被遺棄的烏鴉巢像粗製濫造的小船一樣漂了起來。水順著銹跡斑斑的管道汩汩地流;滲到瓷磚下頭,同屋檐下的蜘蛛客套一番;躍過山牆,在屋頂的尖角之間形成隱秘的湖泊。

大學無邊無際的房頂存在著整整一個生態系統,相形之下,巨人的城堡不過是鐵路小站的一個工具間。在這裡,蘋果核長成了小樹叢,鳥兒在裡面嘰嘰喳喳,小青蛙在屋頂的水溝里游泳,一群螞蟻正忙著創造一種複雜有趣的文明。

有一件事雨水絕對辦不到——它別想從屋檐上的怪獸排水口流出去。一瞅見雨水的影子,怪獸們就跑到閣樓上躲雨去了。在它們看來,就算你真的很醜,你也不一定非要當個傻瓜不可。

雨水匯成小溪,匯成河流,匯成大海。但主要的問題還在於它從屋頂的大洞里匯入了大廳——那個洞正是格蘭妮同喀忒角決鬥的遺迹。不知怎的,特里德爾總覺得它是有意往自己身上落。

他站在一張桌子上,指揮學生把油畫和古老的掛毯取下來,免得被雨浸濕。他只能站在桌上,因為地板上的水已經好幾英寸深了。

可惜它不是雨水。這是真正有個性的水,雨水必須在泥濘的鄉下長途跋涉後才能獲得這種獨特的品格。它無疑擁有安科河水的厚重質地——太稠了喝不得,要想種菜又嫌稀了點。

安科河絕堤而出,百萬條小水流倒灌回來,衝進地窖,在石板底下玩起了躲貓貓。遠處偶爾會傳來隆隆聲,那是河水淹沒了某個地窖,被遺忘在那裡的魔法發生短路,舉手投降,交出了自己的力量;不斷有可怕的泡泡和嘶嘶聲逃出水面——至於怎麼處置它們,特里德爾並不十分熱心。

他又一次想到,要能當那種住在一個小山洞裡的巫師該多好。成天收集草藥,想些無關緊要的瑣事,還能聽懂貓頭鷹說話。不過山洞多半潮乎乎的,草藥也很可能有毒,再說特里德爾從來都搞不清楚,說到底,究竟什麼樣的想法才算得上無關緊要。

他笨手笨腳地爬下桌子,趟過打著旋的黑水。唉,反正他儘力了。他已經極力把高階巫師組織起來,用魔法修補屋頂。大家還為該使用哪種咒語好一番唇槍舌劍,最後終於達成共識,認定這反正是工匠們的活。

特里德爾趟著水,走在滴滴答答的拱門間。他垂頭喪氣地想,巫師就這副德行,永遠在探索無限,卻對眼皮底下的事視而不見,遇到日常瑣事的時候尤其如此。在那個女人來這兒之前,咱們可從來沒遇上過這樣的麻煩。

他咯吱咯吱地邁上樓梯,一道特別打眼的霹靂閃過,把樓梯照得透亮。他有種冰冷的信念,儘管按理說這一切怎麼也不可能怪到他頭上,可瞧著吧,所有人肯定都會怪罪他。他抓住袍邊沮喪地一擰,然後伸手去摸煙袋。

這是個漂亮的綠色防水煙袋——也就是說雨水進去了就一概別想再出來——其形象真是慘不忍睹。

他摸出捲煙用的一小疊紙,它們已經皺成一團。曾經有過一張傳奇性的一英鎊鈔票,它被塞進屁股口袋裡,後來褲子被洗過、絞過、晾過、熨過,之後鈔票的樣子跟這疊紙真是一模一樣。

「該死。」他有些鬧情緒。

「我說!特里德爾!」

特里德爾轉過身。他是最後一個離開大廳的,這工夫有些長椅都已經浮起來了。地窖里的魔法滲上來了一些,搞得到處是旋渦和一片片的泡泡,但四下里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除非,當然,是一座雕像在說話。它們太沉了,搬不動。特里德爾還記得自己跟學生說,洗個囫圇澡對它們大概只有好處。

他望著它們嚴厲的面孔,為自己的話生出無限悔意。有時候,那些非常厲害的大法師的雕像簡直強大得過了頭。真該禁止雕像擁有這樣的力量。或許他說話時該把嗓門壓低點兒。

「什麼事?」他硬著頭皮問了句。硬梆梆的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他能感覺到。

「這兒上頭,傻瓜!」

他抬起頭。掃帚把兒好一陣撲騰加抽搐,最後沉甸甸地劃破雨幕,降落下來。在離水面大概五英尺的地方,它實在沒法繼續偽裝航空器材了,「砰」的一聲落進一個旋渦里。

「別傻站在那兒,笨蛋!」

特里德爾心驚膽戰地往陰暗的水裡瞅瞅。

「我總得站在什麼地方啊。」他說。

「我是說來幫我們一把!」喀忒角厲聲喝道。他從水波里升起,彷彿一個體態臃腫、惱羞成怒的維納斯。

「女士優先,當然。」

他轉向格蘭妮,巫女正在水裡撈啊撈的。

「我的帽子不見了。」她說。

喀忒角長嘆一聲,「在這樣的時刻,這種事兒真有那麼重要嗎?」

「巫女必須戴著帽子,否則誰能認出她們來?」一個漆黑、精濕的東西漂過,她伸手一抓,得意地吐吐舌頭,把水倒出來,然後把帽子扣在腦袋上。帽子不復僵硬的造型,挺俏皮地垂下來,遮住了一隻眼睛。

「好吧。」她的語氣似乎在暗示說,整個宇宙最好都給我當心著點兒。

又一道明亮的閃電,這說明即使是掌管天氣的神仙,對戲劇性效果也是情有獨衷。

「戴著還挺合適。」喀忒角說。

「恕我無禮,」特里德爾說,「可她難道不是個巫——」

「別管那個了。」喀忒角握住格蘭妮的手,扶她走上階梯。他揮了揮法杖。

「可允許巫女進入是違反傳一一」

沒說出口的話全掉進了肚子里。他眼睜睜看著格蘭妮伸手觸碰門邊濕漉漉的牆壁,一時間瞠目結舌,什麼都忘了。喀忒角敲敲他的胸口說:

「哪兒寫著這話,你倒指給我看看。」

「他們在圖書館。」格蘭妮打斷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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