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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帚沿著走廊飛快地掃啊掃,激起好大一團團灰塵。假如你仔細看,就會發現灰塵好像被吸進掃帚裡頭去了。假如你再仔細些,還會發現掃帚柄上有些奇異的紋路,與其說是刻上去的還不如說是粘在了上頭,而且它們還在你眼皮底下不斷變幻形狀。

可惜沒人來看。

艾斯卡坐在一扇又高又深的窗戶前,盯著窗外的城市。她比平常更鬱悶,所以掃帚也拿出加倍的力氣向灰塵進攻。古老的蜘蛛網化為虛無,蜘蛛絕望地催動八條腿逃命。牆裡的老鼠緊貼在一起,小腿抵在洞壁上。蛀蟲在天花板上的房梁里拚命掙扎,可還是被無情地從自己的隧道中吸了出來。

「你還能實實在在地幹些事兒,」艾斯卡道,「哼!」

不過也並非完全沒有好處,這她不得不承認。吃的很簡單,但分量夠足,而且她在房頂那兒還有個房間,這實在挺奢侈,因為她可以在裡頭一直躺到早上五點,按格蘭妮的標準那簡直就是中午了。工作確實不難。她只需要一開始打掃打掃就行,法杖很快就會弄清該幹些什麼,然後她就可以在一邊玩兒,等法杖把活幹完。要是有人靠近,法杖會立刻倚到牆上,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問題是她一丁點兒巫術也沒學到。她可以在下課後溜進空蕩蕩的教室,黑板上總畫著些圖形,高級課程過後地板上也有,可這些形狀對她毫無意義。而且還很難看。

它們讓艾斯卡想起塞門書里的畫。它們彷彿是活的。她眺望著安科-莫波克的屋頂,開始著手推理:寫下來的東西只不過是大家說出來的詞語,把它們夾在紙張中間直到它們變成化石為止。(碟形世界裡,人人都知道化石。有那麼一段時間,造物主還沒想清楚自己到底要造點什麼,於是就在更新世百無聊賴地胡搞一氣,那些大塊大塊螺旋形的貝殼和造得很差勁的生物就是那時候留下的。)而人說出的詞語不過是真實存在的影子。但是,有些東西太了不得,你沒法完全把它禁錮在詞語裡頭,而這些詞本身也太過強大,沒法用書寫完全馴服。

這麼說來,有些書寫會一心希望變回那些東西。想到這裡,艾斯卡自己的腦袋也已經成了漿糊一樣的東西。但她敢肯定,真正有魔力的詞就是那些憤怒地扭動、極力逃跑變身的詞。

它們的模樣怎麼看都不是良善之輩。

她又想起了前一天的事兒。

事情挺古怪。

大學的教室是按照漏斗的原理設計的,一排排的座椅——碟形世界最偉大的巫師們的臀部已經把它們磨得光可照人——從高到低成梯形往下,中心是個工作台,還有幾張黑板和足夠畫八元靈符的一塊地板。座椅底下有許多死角,艾斯卡發現它們是很好的觀察點,可以從巫師學徒的尖角靴後頭看見老師。課堂非常寧靜,老師低沉的嗡嗡聲柔和地飄浮在她頭頂,像格蘭妮種植特殊草藥的園子里那些恍恍惚惚的蜜蜂發出的聲音。她從沒見過任何真正的魔法,似乎永遠都是詞語。巫師好像非常喜歡詞語。

但昨天不一樣。艾斯卡坐在滿是灰塵的暗處,試著施些最最簡單的魔法。就在這時,她聽見門開了,靴子重重地踏在地板上。這本身就很稀奇。艾斯卡對時間表了如指掌,來這間教室的通常是二年級學生,而他們這會兒正在健身房聽疾風約法爾講初級消解咒語呢。(鍛煉身體對魔法學生沒什麼用處。所謂健身房是間被一根根鉛棍和花楸木包圍的大房子,新手可以在裡頭練習高級魔法,而不會對宇宙的平衡產生嚴重破壞。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一定能避免對他們自己產生嚴重破壞。魔法對笨蛋毫不憐憫。有些蠢笨的學生算運氣好,還能走著出去,其他的只能裝在瓶子里往外運了。)

艾斯卡從木板中間一瞅,那些不是學生,他們是巫師。根據他們的袍子判斷,地位還挺高。爬上講台的傢伙艾斯卡更是不會認錯。他像個線拴得太緊的木偶,重重地撞上了講桌,還心不在焉地道了聲歉。那是塞門。誰的眼睛也不會那麼像熱水裡的兩個生雞蛋,鼻子還擤得紅彤彤的。對於塞門而言,空氣中的花粉含量永遠都是無窮大。

艾斯卡突然發現,拋開他對整個造物的過敏反應不談,要是好好給他理個髮,再上幾堂課糾正一下舉止,塞門其實還挺帥氣。這個想法很不尋常,艾斯卡把它儲藏起來,準備今後進一步研究。

巫師們一落座,塞門就開始說話。他拿出自己的筆記讀起來,每次結巴的時候,所有巫師都異口同聲地為他補上那個字,簡直身不由己。

過了一會兒,一支粉筆從講桌上飛起來,開始在他身後的黑板上寫寫畫畫。艾斯卡對巫師的魔法已經很有些了解,知道這是件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事兒——塞門才來大學幾個星期,而大多數學生到第二年年底都還掌握不了小懸浮術。

伴隨著塞門的聲音,這一小截粉筆吱吱地在一片黑色上溜過。即使不結巴,他的演講技巧也很成問題:他會把筆記掉到地上,還經常說錯,老是嗯嗯啊啊的。在艾斯卡看來,他壓根兒沒說出個什麼名堂。許多短語滲到她的藏身之處。「宇宙的基本質地」就是其中之一,她不明白那是什麼玩意兒,也許他指的是棉布,又或者是法蘭絨?而「可能性矩陣的不穩定性」她簡直摸不著頭腦。

有時候他好像是在說,除非被人思維,否則什麼東西都不存在,而世界之所以存在完全是因為人們不斷地想像它。可接下來他又好像在說什麼存在著很多世界,全都差不多,全都好像是在同一個地方,但又被一層陰影分隔開來,這樣所有可以發生的事情都能有個地方發生。

(這一點艾斯卡倒還有些體會。自從她打掃過高階巫師的洗手間,或者說自從法杖在艾斯卡檢查小便池的時候幹完那活兒起,她就有些懷疑或許真是這麼回事。根據小便池的構造,再加上哥哥們在家裡火堆前洗澡時給她留下的模糊印象,艾斯卡形成了自己的「比較解剖學基本原理」。高階巫師的洗手間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有真正的自來水,好玩的瓷磚。最重要的是,還有兩面巨大的銀鏡子面對面地嵌在兩堵牆上,這樣,照鏡子的人就能看到自己的樣子不斷地重複再重複,直到小得看不見為止。這是艾斯卡第一次接觸到「無限」這個概念。不過我們扯遠了,還是回到剛才的問題上來。她之所以對塞門的這番話有些興趣,就因為她老有些懷疑,無數鏡中艾斯卡里的一個,視線盡頭的那個,好像在沖她招手似的。)

塞門的話讓她有些困擾。有一半時間,他似乎是在說世界的真實程度就像個肥皂泡,或者像個夢。

粉筆在他身後的黑板上吱吱地前進。有時候塞門必須停下來向巫師們解釋某些符號,艾斯卡覺得他們總是因為一些傻乎乎的句子激動不已。之後粉筆又開始寫寫畫畫,像顆彗星划過黑暗,在身後留下一串粉塵。

窗外的天空中,光線漸漸褪去,教室越來越暗,粉筆的字跡開始發光。在艾斯卡看來,黑板好像並非黑色,而是根本不存在,它只是在世界上切掉的一個方形的窟窿。

塞門繼續講解。世界是由無數細小的東西組成的,它們的存在只能由它們不在這一事實確定。魔法可以把這些不斷旋轉的虛無的小傢伙串在一起,把它們變成星星、蝴蝶和鑽石。一切都是由虛無構成的。

好玩的是,他似乎覺得這種事很讓人著迷。

艾斯卡只覺得房間的牆壁變得像煙一樣輕薄而縹渺,彷彿牆裡頭的虛無正在擴張,準備吞噬把自己定義為牆的那個東西。本該是牆壁的地方出現了那個熟悉的平原,寒冷、空曠、閃閃發光,遠處還有古老殘破的小山。雕像般靜止的生物正往下看。它們的數量增加了好多。無論怎麼看,它們都很像聚集在燈火周圍的飛蛾。

一個重要的區別在於,和那些注視著塞門的東西相比,飛蛾的臉即使湊近了看也像大白兔一樣友好。

這時,一個僕人進來點亮了燈。那些生物消失了,變成完全無害的陰影,潛伏在房間的各個角落。

不久之前,有人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應該讓大家「快樂地學習」,於是決定把大學的走廊粉刷一次,給它增加點亮色。這一招沒有奏效。全宇宙都知道,無論你多麼小心地選擇顏色,公共場所的色調最終都會變成嘔吐綠、難以啟齒的棕色、尼古丁黃或者外科器械的粉紅。通過某些難以理解的交感共振過程,漆成這些顏色的走廊總帶著點兒煮捲心菜的味兒——即使附近從來沒煮過捲心菜也難逃一劫。

走廊的某處響起鈴聲。艾斯卡從窗台上一躍而下,抓過法杖,開始勤勤懇懇地掃起地來。教室門被砰砰地推開,走廊里擠滿學生,他們從她兩旁擁過,好像流水繞過石頭。有好幾分鐘,四下一片混亂。然後門又都關上了,幾聲遲緩的腳步消失在遠處,最後又剩下了艾斯卡一個人。

她不止一次地希望法杖能講話。其他僕人都挺友好,可跟她們能談些什麼呢,反正跟魔法無關。

她還得出一個結論,就是自己應該學會認字。閱讀好像是巫師魔法的關鍵,因為巫師的魔法全是詞語。他們似乎認為名字和實物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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