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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商隊的速度只比步行快一點。艾斯卡跳下車來,把法杖從臨時的藏身之處——大車一側的袋子和木桶中間——拖出來,然後朝商隊前進的反方向跑去。透過模糊的淚眼,她瞄到塞門從大車後頭探出腦袋,手裡還捧著本翻開的書。他滿臉迷惑地笑笑,開口想說些什麼,但她沒有理會,徑直跑下了小路。

她一口氣爬上一片黏土沙洲。低矮茂密的荊豆叢在她小腿上留下道道紅印,接下來前方再沒有什麼阻撓,她跑上了橙色懸崖包圍中的貧瘠高地。

直到徹徹底底地迷了路她才停下,但憤怒仍在熊熊燃燒。她過去也生過氣,可從不像現在這樣;平時的憤怒像煅爐剛點燃時的紅色火苗,閃亮閃亮的,僅此而已;這次不一樣——它後頭有風箱在吹,已經凝結成了削金斷玉的藍白色火焰。

她感到一股麻刺感。她必須做些什麼,免得自己炸開。

為什麼?格蘭妮喋喋不休地說起當巫女時,她一心想著巫師強大的魔法;可一聽到特里德爾的尖嗓門,她就決心拼了命也要成為巫女。她要同時成為這兩者,否則什麼也不要。他們越是阻撓,她越要這麼干。

她要當巫女,還要當巫師。她會讓他們好好瞧瞧!

艾斯卡來到一片光禿禿的絕壁前,往一叢鋪開的低矮杜松灌木下一坐,內心為種種計畫和煩惱而激動不已。特里德爾是對的;他們不會讓她進大學。光有法杖成不了巫師,她還需要訓練,可沒人會訓練她。

正午的陽光從懸崖上傾瀉下來,空氣中有股蜂蜜和杜松子酒的味兒。她躺下來,透過樹葉望著幾近紫色的天穹,終於進入了夢鄉。

使用魔法有不少副作用,其中之一就是栩栩如生、令人煩惱的夢境。這是有原因的,但這個原因想不得,光想想就足以讓一個巫師噩夢連連。

事實是,巫師的心靈能賦予思想以形體。巫女通常跟業已存在的東西打交道,而一個巫師,假如他足夠強大,則能讓自己的想像變得有血有肉。這本來不會惹出什麼麻煩,只可惜被人們粗枝大葉地稱作「時空宇宙」的東西不過是一小圈燭光,飄蕩在某種更討厭、更難以預料的東西里。圈住「正常」的欄杆並不牢固,有些古怪的東西咕嚕咕嚕地繞著它打轉。在時間邊緣那些深深的裂痕里,神秘的喧囂與嚎叫不絕於耳。有些東西讓黑暗也不由得戰戰兢兢。

絕大多數人對此一無所知,這樣也好,要是大家知道一影之隔的地方潛伏著怎樣的恐怖,人人都會躲在床上用被單蒙住腦袋,那世界就沒法運轉了。

問題在於,熱衷於魔法和神秘主義的人會花上大把時間徘徊於光明的邊界,結果引起潛伏於暗黑空間的生物的注意,這些東西本來就不知疲倦地努力突入這些人所在的現實,正好將他們變成自己的工具。

大部分人都能抵禦它們無情的試探,但在人熟睡時,這種試探會達到前所未有的強度。

《亡靈通訊》(它的真名《黃頁書》只為某些瘋狂的高手所知)中那些古老黑暗、恐怖駭人的神明——貝爾·杉哈洛斯、赤·乎拉艮、「內部的東西」——時時刻刻準備著潛入沉睡的心靈。因此夢魘通常色彩斑斕,而且總是令人厭惡。

艾斯卡第一回做這樣的夢是在首次借體之後,現在她已經對此習以為常,這份熟悉幾乎取代了恐懼。發現自己坐在一個灰撲撲、亮閃閃的平原上,頭頂布滿莫名其妙的星星時,她立刻明白自己又進入另一個夢魘了。

「該死。」她說,「好吧,那就來吧。把怪物都帶上來,我只希望不是那隻臉上長螺的。」

但這次的夢魘似乎有了變化。艾斯卡四下一看,發現自己身後升起了一座雄偉的黑色城堡。它的塔樓直衝雲霄,消失在繁星之中。燈光、焰火和引人入勝的音樂瀑布般從城牆上涌下。兩扇偌大的城門敞開著,像是發出邀請。看來裡頭似乎在舉辦一場挺有意思的聚會。

她站起來,拍拍裙子上的銀色細沙,朝大門走去。

她已經快到跟前,可大門竟砰地關閉了。它們其實並沒動彈;只不過前一秒鐘門還懶洋洋地敞開著,後一秒就緊緊地關了起來。關門聲讓地平線也震顫不已。

艾斯卡伸手去摸。它們是黑色的,非常冷,上頭已經開始結冰了。

她身後有什麼動靜。艾斯卡回頭一看,法杖脫去了掃帚的偽裝,正直直地立在沙地上。螺旋形的光線在磨光的木頭和無人能識的雕刻間蠕動著。

她拿起法杖,使勁敲打大門。第八色的火花紛紛落下,但黑色的金屬毫髮無損。

艾斯卡雙眼眯成一道窄縫。她伸長手臂,法杖直指大門,開始集中精神。一條細細的火舌從法杖里竄出,撲向大門。冰一閃,化作蒸汽,但那黑暗——她現在確定那並非金屬——輕而易舉地吸收了她的力量。她釋放出雙倍的能量,任由法杖將自己儲備的魔法化作一道閃光,光線如此強烈,她不得不閉上眼睛(卻仍能在心裡看見一道明亮的直線)。

接著,它熄滅了。

過了幾秒鐘,艾斯卡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摸摸大門。寒氣幾乎凍掉她的指頭。

頭頂的城牆上響起一陣竊笑聲。如果是哈哈大笑,特別是那種氣勢驚人、能激起許多回聲的惡魔般的大笑,倒還不至於那麼糟。但這只是——竊笑。

它持續了很久。這是艾斯卡有生以來聽到的最可惡的聲音之一。

醒來時她渾身直打哆嗦。午夜已經過去很久了,星星看上去濕漉漉的,寒氣逼人;空氣中充滿了夜晚那種繁忙的寂靜:成百上千個毛茸茸的小東西在小心翼翼地忙碌著,既要找到晚飯,同時還得避免變成別人的盤中餐。

一輪新月正在下落,世界邊緣方向出現了一道淡淡的黑色光芒。看來,儘管不可思議,然而新的一天竟然又要到了。

有人把艾斯卡裹在了毯子里。

「我知道你醒了。」格蘭妮·維若蠟的聲音說,「你可以幫幫忙,升堆火。這鬼地方木頭倒不少。」

艾斯卡抓住一根灌木坐起來。她覺得輕飄飄的,好像隨時會飄走。

「火?」她咕噥道。

「是的。你知道,伸出手指頭,然後嗚的一聲。升火。」格蘭妮酸溜溜地說。她坐在一塊石頭上,儘力調整到一個不驚動自己關節炎的姿勢。

「我——我想我辦不到。」

「我沒聽錯吧?」格蘭妮的神色有些古怪。

老巫女傾過身子,一隻手摸摸艾斯卡的前額;那感覺跟被一隻裝滿熱骰子的短襪撫摸差不多。

「你有點發燒。」她加上一句,「毒日頭底下待太久,又睡在冷冰冰的地上。誰讓你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的。」

艾斯卡由著自己往前一倒,把頭枕在格蘭妮的大腿上。她又聞到了熟悉的味道,有樟腦味兒、好多種草藥味兒,還有一絲山羊的味兒。格蘭妮拍拍她,暗自祈禱這一拍能算得上安撫。

過了一會兒,艾斯卡低聲說,「他們不會讓我進大學的。一個巫師跟我說了,而且我還夢到了,是那種真實的夢。你知道,就是你告訴我的那種,應——應什麼來著。」

「硬玉 。」格蘭妮平靜地說。

「就是那種夢。」

「原來你以為這種事很容易?」格蘭妮問,「你以為只要晃晃法杖,從大門走進去就得了?『我來了,我想當個巫師,非常感謝!』」

「他告訴我大學不收女學生!」

「他錯了。」

「不,我看得出他說的是真話。你知道,格蘭妮,你能看得出別人說的是不是——」

「傻瓜。你只看出他相信自個兒說的是真話。世界並不總是人以為的樣子。」

「我不明白。」

「你會學到的。」格蘭妮說,「現在告訴我那個夢。他們不肯讓你進他們的學校,對嗎?」

「對,他們取笑我!」

「然後你就想把門燒掉?」

艾斯卡的腦袋在格蘭妮大腿上轉了個方向,滿腹狐疑地睜開一隻眼睛。

「你怎麼知道的?」

格蘭妮微微一笑,只不過是蜥蜴的笑法。

「我在幾英里之外。」她說,「我把意識集中在你身上,結果卻突然發現你似乎無處不在。就像座燈塔似的,沒錯,還閃閃發光呢。至於火嘛——看看周圍。」

黎明時分半晦半明的光線中,整個高地彷彿一個燒焦的土塊。艾斯卡身前的懸崖被高溫壓成了玻璃一般,那場折磨大概讓它曾像焦油一樣四處流淌;懸崖上還有許多巨大的裂縫,是熔化的石塊和岩渣。艾斯卡豎起耳朵,岩石冷卻的「噼啪」聲仍然隱約可聞。

「喔,」她說,「是我乾的?」

「看來是的。」

「可我睡著了!我只是在做夢!」

「這是魔法,」格蘭妮說,「它想尋找一條出路。巫女的魔法和巫師的魔法,我不知道,大概會相互蠶食之類的。我想。」

艾斯卡咬住嘴唇。

「那怎麼辦?」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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