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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艾斯卡帶著一丁點兒戀戀不捨,毫無困難地離開了錘頂山和那裡的天氣。她加入了沿安科河順流而下的祖恩人船隊,成為這次偉大的貿易之旅的一員。

船隊至少有三十艘駁船,每一艘上都至少散布著一個祖恩人家庭,而且似乎沒有任何駁船載著相同的貨物;大多數駁船都用繩子串在一起,要是他們想搞點兒社交,只要拉動繩索,跨上旁邊的甲板就成。

艾斯卡在羊毛堆里安了家。那兒很暖和,聞起來有點像格蘭妮的小屋,更重要的是;它意味著她不會被人打擾。

魔法讓她有點擔心。

它顯然有些失控。她根本沒使魔法,可魔法就那麼在她周圍發生了。她能感覺到。要是別人知道了,恐怕不會太高興。

這意味著如果她要洗碗,就得製造出一整套砰砰啪啪的聲音,還要到處濺些水花,免得人家發現其實是碗自己在洗澡。如果她要縫縫補補,就得找個僻靜的地方,免得有人看見衣服上的洞口自己纏到一起,就好像……就好像施了魔法。在上路的第二天早晨,她一覺醒來,發現藏法杖的地方有幾堆羊毛自己陷下去,梳理過,然後自動旋成了平整的一捆。

艾斯卡把所有跟點火有關的念頭都從腦袋裡趕了出去。

不過她也得到了補償。每當這條棕色的大河緩緩轉過一個彎,眼前都會出現一片全新的景象。有時河水會流經黑洞洞的叢林深處,當駁船在毫無生氣的河流中央前進時,男人們全副武裝,女人則躲到甲板下頭——除了艾斯卡,只有她坐在船上,興味盎然地細聽岸邊灌木叢中一路尾隨船隊的鼻息和噴嚏聲。有的時候,河水也會流經大片的農田,或者幾個比奧乎蘭大得多的城鎮。河岸上甚至還出現過幾座山,儘管它們又老又平,不像家裡的山那麼年輕,那麼生機勃勃。倒不是說她想家了什麼的,不全是,只不過有時她覺得自己也是只小船,在一條無限長的繩索盡頭漂泊,但繩索的另一頭永遠都拴在一隻錨上。

船隊會在某些城鎮停泊。按照傳統,只有男人才上岸;阿穆斯查特會戴上自己正式的「撒謊帽」,他是船隊中唯一一個與外族人打交道的祖恩人。艾斯卡常會跟他一道走。阿穆斯查特試著暗示她應該遵循祖恩一族不言自明的規矩,老老實實地待在船上,可惜暗示之於艾斯卡無異於蚊子之於犀牛,因為她早就發現了一個事實:假如你對規矩置之不理,那麼人家多半會悄悄把規矩重新訂過,好讓它們對你不再適用。

話說回來,阿穆斯查特也發現了一件事:只要艾斯卡跟著,他似乎總能談個好價錢。有了艾斯卡,即使是百毒不侵的老手也會忍不住想趕緊做完買賣了事。一個從他大腿後頭伸出腦袋、毫不放鬆地眯眼瞪人的小孩就是有這種效果。

事實上,這方面開始讓他有些困擾了。當他們在名叫擇菲斯的小鎮停靠時,一個掮客提出用一袋天青石換一百捆羊毛。結果從他口袋高的地方傳出一個聲音,「那才不是天青石呢。」

「聽聽這孩子!」掮客咯咯直笑。阿穆斯查特鄭重其事地將一塊石頭舉到眼睛跟前。

「我聽著呢,」他說,「它們看起來的確像是天青石,光啊顫動啊都沒錯。」

艾斯卡搖搖頭,不假思索地說:「它們不過是天頂石罷了。」兩個男人都扭頭盯著她,她立刻就為自己的多嘴多舌追悔莫及。

阿穆斯查特把玩著手裡的石頭。不少商人都會玩這套把戲,他們把會變色的天頂石同一些真寶石放在同一個盒子里,天頂石會折射出與寶石相同的色澤。但這些石頭看起來像真寶石,裡頭射出藍色的焰光。他目光炯炯地打量著掮客。阿穆斯查特受到過徹底的訓練,在撒謊這門藝術上有著淵博的知識。現在他起了疑心,立刻就辨認出許多微妙的跡象。

「看來似乎有些疑問,」他說,「但這不難解決,我們只需把它們拿到松樹街的試金師傅那兒去就成。誰都知道,天頂石會在酸液中溶解,對不對?」

掮客在猶豫。阿穆斯查特稍稍改變了姿勢,他肌肉的狀態暗示說,對方最好別想搞什麼突然襲擊,因為任何非常規的動作都會讓他躺進滿地的塵土裡。還有那個該死的孩子,她不停地眯著眼瞪他,好像能看透他最隱秘的內心深處。掮客的勇氣崩潰了。

「我為這次不幸的爭執深表遺憾。」他說,「我本人老老實實地將它們當作天青石買了下來,然而我絕不願意讓它們導致我們不和,因此我請您將它們當作——當作禮物收下。至於羊毛交易,能否容我向您展示這粒最上等的玫瑰石?」

掮客從一個天鵝絨小袋裡掏出塊紅色石頭。阿穆斯查特幾乎瞅也沒瞅;他兩眼一刻不離掮客,隨手把石頭遞給了艾斯卡。艾斯卡點點頭。

等掮客匆匆忙忙離開之後,阿穆斯查特拉起艾斯卡的手,幾乎是一路把她拽到了試金師傅的攤子前,這地方比牆上的壁龕大不了多少。老頭拿起最小的一塊藍色石頭,聽過阿穆斯查特急促簡短的解釋,倒上一碟酸液,把石頭扔了進去。石頭化成了一堆泡泡。

「有意思。」他用鑷子夾起另一塊石頭,在放大鏡下檢查起來。

「它們的確是天頂石。但就天頂石而言,算是相當優良的品種。」他總結道,「它們遠遠不是毫無價值的。拿我本人來說,我就願意付給你——那個小女孩的眼睛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阿穆斯查特暗暗推了艾斯卡一把,她只好放棄再次實踐「那種眼神」的努力。

「——我願意付給你,讓咱們瞧瞧,兩個扎特的銀幣。」

「五紮特如何?」阿穆斯查特和顏悅色地說。

「而且我要留下一塊。」艾斯卡道。

老頭高高舉起雙臂。「可它們不過是些小玩意兒!」他說,「只有收藏家才會感興趣!」

「這個收藏家還可以把它們當作最好的玫瑰石或者天青石賣給天真的顧客。」阿穆斯查特說,「假如這個收藏家是鎮上唯一的試金師傅,那就更是如此了。」

老頭為這話嘟囔了幾聲,但最後他們達成了協議,三紮特,其中一塊天頂石被掛在一條細細的銀鏈子上,給了艾斯卡。

等走到老頭聽不見的地方以後,阿穆斯查特把那些小銀幣遞給艾斯卡:「都是你的,是你掙來的。不過——」他蹲下來,讓自己平視艾斯卡的眼睛,「——你得告訴我,你怎麼知道那些石頭是假的?」

他看上去憂心忡忡,但艾斯卡能感覺到,他並不真想了解真相。魔法讓一般人惴惴不安。她當然可以告訴他:天頂石就是天頂石,天青石就是天青石,你以為它們看上去沒什麼兩樣,那是因為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該怎麼看。沒有任何東西能完全隱藏自己的本性。可真要這麼說,他是不會高興的。

於是她換了個說法:「我出生的村子附近有矮人挖天頂石。仔細一點的話,你就能看出光線穿過石頭時彎曲的樣子很古怪。」

阿穆斯查特看著她的眼睛。過了一會兒,他聳聳肩。

「好吧,」他說,「得。嗯,我還有些生意要談,你幹嗎不去給自己買點新衣服什麼的?我該警告你當心那些黑心腸的販子。不過,我不知道,反正我覺得你不會遇上什麼麻煩的。」

艾斯卡點點頭。阿穆斯查特大步走向另一個市集。他在第一個拐角回過頭來,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然後便消失在人群中。

那,航行結束了,艾斯卡告訴自己。阿穆斯查特現在還不能確定,但從今往後,他會留意我的一舉一動,不等我反應過來他們就會拿走法杖,然後我們就會有各種各樣的麻煩。為什麼大家都對魔法那麼大驚小怪的?

她富有哲理地嘆了口氣,準備去探索鎮上的新鮮玩意兒。

不過還得先考慮考慮法杖的問題。離船的時候,艾斯卡把它深深地塞進了羊毛堆里,羊毛暫時還不會卸貨。要是她回去拿,大家肯定要問東問西,而她並不知道答案。

她找到一條方便的小巷,撒腿往裡跑,終於發現一個很深的門廊,在這兒不會有誰來打擾她。

要是不能回去,那就只剩一個法子了。她伸出一隻手,閉上眼睛。

她很清楚自己想要幹嗎——它就在她眼前。法杖不能直接從空中飛過來,那會弄壞駁船,還會引人注意。她告訴自己,我只不過想要這個世界的組織方式發生一小點兒變化。我要的不是法杖埋在羊毛里的世界,我要的是法杖在我手裡的世界。一點點變化,對世界存在方式一點點微乎其微的改變。

艾斯卡沒有接受過正規的巫師教育,否則她會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巫師都知道該怎麼移動物體,從質子開始逐步加深。根據基礎物理學,把一樣東西從A移到Z的要點在於,在某個地方,它肯定會經過其餘所有字母。要是想讓這東西直接在A消失,又在Z出現,那就只好把整個現實擠到一邊。這要惹出多少麻煩,真是想也不敢想。

當然,艾斯卡壓根兒沒受過訓練。眾所周知,要想成功,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就是不知道自己準備乾的事兒是幹不成的,對失敗的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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