鮭魚擺在銀盤上。這銀盤可是經過三代人經營購置起來的。冰鮭魚依然保持它原來天然新鮮模樣。一個男僕,身穿黑色正規服裝,戴著白手套,把鮭魚這道菜托在銀盤上,尊貴得像是國王的兒子。晚宴於默默無聲中開始。僕人把魚送到每一位就坐的客人面前。沒有人開口說話,這裡的氣氛肅靜優雅,合乎禮儀。

在花園北側最邊上,木蘭花散發出濃烈的芳香,向海邊沙丘漸漸散布開去,直到香氣消散得無影無蹤。今晚吹著南風。在濱海大道上,有一個男人在往來徘徊。也有一個女人,知道他在那裡。

鮭魚按照一定禮儀有條不紊地一人一人順序傳遞下去。不過,每一個人都心懷鬼胎,惟恐這無比美好的氣氛一下被打破,擔心不要讓什麼過於顯著的荒唐事給玷污。在外面,在花園裡,木蘭花正在這初春暗夜醞釀著它那帶有死亡氣息的花期。

迴風往複地吹著,吹到城市種種障礙物上受到阻礙,然後又吹過來,花的芳香吹送到那個男人身上,又從他身邊引開去,這樣往複不已。

在廚房裡,幾個女人把隨後的各種菜肴都準備得整整齊齊。她們額上流著汗,十分自得地給一隻死鴨子煺毛去皮,放到像它的裹屍布似的香橙片中間 。這時,粉紅色的、甜膩膩的鮭魚,在短短的時間裡就已經不成形了。這條曾經在海洋里自由自在暢遊的鮭魚,它那不可抗拒的走向滅亡的過程還在繼續著,與此同時,對禮儀上可能有什麼欠缺的擔心,也漸漸煙消雲散了。

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的對面,注視著這個已經變成不相識的女人。她的一對乳房仍然半露在胸前。她匆匆忙忙整理她的衣裙。有一朵花萎謝在兩個乳房之間。她張得大大的、放蕩的眼睛裡,有明澈清醒的光芒閃過,這一份清醒的神志已經足夠,足以支持她去吃那別人已經吃過的、該輪到她去吃的一份鮭魚。

在廚房裡,人們終於敢大膽說:鴨子早已準備妥當,而且,擱了這段時間,幸好還是熱熱的,說她可是太不像話了。她今天晚上比昨天回來得更晚,她的客人已經等了很久。

請了十五位客人,客人一直在底樓大客廳里等著她。她一走進這珠光寶氣的世界,就直奔大鋼琴走去,忙用手臂支在鋼琴上,告罪的話也沒有說。大家忙給她讓位子,請她坐下。

「安娜來晚了,請多多原諒安娜。」

十年來,她從來沒有讓人講過她什麼話。就算她言行失檢,不合體統,在她也是不可想像的。她臉上掛著微笑,她看起來還過得去。

「安娜沒有聽見人家說話。」

她放下她手中的叉子,往四下看了看,試著把談話引導起來,繼續談下去,但是沒有做到。

「真的,」她說。

別人也重複著這句話。她拿手輕輕攏了攏她那散亂的金髮,就像前不久她在另一個地方所做的那樣。她的嘴唇慘白。她今晚忘了搽唇膏。

「很對不起,」她說,「弄了半天,就是因為一段迪亞貝利的小奏鳴曲。」

「小奏鳴曲?這麼快?」

「就是這麼快。」

就問了這麼一句話,接下來是一片沉默。她,她仍然面帶笑容,可是僵在那裡不動,就像是森林裡一匹野獸一樣。

「Moderato tabile,他不懂嗎?」

「他是不懂。」

木蘭花將在今晚全部開放。她從海港回來採下的這一朵不在此列。時間像流水一樣在消逝,開花時節也將同樣一去不復返,消失在遺忘之中。

「寶貝,他怎麼能懂得了?」

「他是不行啊。」

「他也許已經睡著了吧?」

「他睡了,是的,是的。」

身體裡面的消化活動慢慢地從鮭魚開始了。這些人,他們把這條魚吃下去,他們的吸收是十全十美的,完全合乎禮節。肅穆的氣氛一點也沒有受到干擾。另一道菜已經準備好,擺在它的屍衣似的橙片墊底上,陳列在人的熱氣之中。月亮已經從海上升到天空,照在那個躺在海邊上的男人的身上。現在,透過白色窗帘,勉強可以看到黑夜各種各樣形狀和體積。戴巴萊斯特太太卻沒有什麼話可以拿出來談一談。

「吉羅小姐也教我的小鬼鋼琴課,這你們是知道的,這個故事嘛,就是她昨天告訴我的。」

「是啊,是啊。」

大家笑語盈盈。圍著餐桌的某一個位子上,坐著那麼一個女人。談話的範圍漸漸擴大,大家競相出力,你一言我一語,妙語層出,談得很熱烈,某種社交氣氛由此形成。竅門兒找到,缺口打開了,親密無間的關係也就建立起來了。談話一層層引向大家普遍偏袒一方這樣的態度,也有個別人保持中立。晚宴進行得十分成功。女士們自信光艷照人。男人們按照他們的收支比例把她們打扮得珠光寶氣。今晚只有一位先生對自己是否正確發生了懷疑。

花園正確無誤地緊緊鎖閉著,園中的鳥雀都已經靜靜地入睡,在睡眠中休養生息,因為天氣是太好了。那個小孩在同樣的時間配合下也是這樣。鮭魚在它那已經縮小了的形態下,現在又傳遞過來。女人們把魚都吃得精光。她們袒露在外的肩頭閃閃發出光澤,表現出某種自信,自信社會基礎牢固可靠,自信這種社會權力確鑿無疑。這些女人所以被選中正是由於與這種信念相適應。她們的教養嚴格要求她們的行為必須穩健適度,不可逾分,把自己保養好才是她們頂頂重要的大事一樁。這一點,過去人們曾經對她們千叮萬囑,叫她們永誌不忘。她們恰如其分地舔著嘴唇上沾著的綠色的蛋黃醬,她們在嘴唇上舔了又舔,舔得津津有味。那些男人在看著她們,沒有忘記她們就是他們的幸福。

這天晚上,她們的胃口普遍都很好,她們當中只有一個人胃口不佳。她從市區另一頭回來,那是在濱海大道的另一頭,還要走過幾道防波堤、幾處油庫,這個範圍十年來一向是准許她去的。在那邊,有一個男人請她喝酒,竟喝得神魂顛倒。酒喝得不加節制,再一吃東西,就把她弄得疲憊不堪。在白紗窗帘外面,是茫茫黑夜,在黑夜裡,有一個男人,獨自一個,一忽兒望著大海,一忽兒看著花園,反正他不愁沒有時間。他還在探望著大海,注視著花園,張望著他的手。他沒有吃飯。他也不想吃,因為他無法補養他正在忍受著另一種飢餓煎熬的身體。木蘭花的濃香順著風向一陣陣不停地撲來,撲到他身上,緊緊抓住他,糾纏不休,就像那惟一的一朵木蘭花的芳香不停地侵襲他一樣。在二樓,有一扇窗上的燈光熄滅了,再也沒有亮過。在這一側的窗子,大概都已經緊緊關閉,因為害怕這過度強烈的花香,花在夜裡散發出來的濃烈的芳香。

安娜·戴巴萊斯特喝酒一直沒有停過,因為波瑪爾酒 帶有今晚街上那個人還沒有接觸過的嘴唇的氣息,可以毀滅一切的氣息。

這人已經離開濱海大道,沿著花園走了一圈,沙丘在花園的北面,與花園相接,他站在沙丘上,看著花園。然後又踅回來,沿著斜坡走下去,一直走到下面的海灘上。他又在海灘上原來那個地方橫身躺下來。他面對著大海,四肢五體伸開,一動不動,躺在那裡,躺了一會兒,翻過身來,又一次朝著燈明火亮的窗口上的白窗帘望去。後來,他又站起來,撿起海灘上一塊圓石,要向窗口投過去,但迴轉身來,他把那塊石子拋到海里去了。他又躺下來,直直地躺在沙灘上,大聲叫著,呼喚著一個人的名字。

兩個女人互相配合,忙來忙去,在準備第二道菜。另一具犧牲,準備好了。

「您知道的,安娜在她的孩子面前是沒有力量自衛的。」

她笑了笑。別人也在重複著這句話。她又把手抬起,伸到她那亂蓬蓬的金髮上。她眼睛上的黑眼圈越來越大。今天晚上,她哭了。這時,月亮升到城區上空,照在那個躺在海邊上的男人的身上。

「那是真的,」她說。

她的手從頭髮上放下來,落到在她兩個乳房中間正在萎謝的木蘭花上。

「咱們大家都是一樣的,是的嘛。」

「是,是,」安娜·戴巴萊斯特說。

木蘭花瓣柔膩光滑,光潔得不帶半點毛糙。手指在搓著花瓣,把花瓣搓破,不能再揉搓了,手停住不搓了,放在桌上,手指在等待著,要拿什麼,要觸到什麼,但是什麼也沒有拿到,什麼也沒有觸到,空無所有。被人家看到了。安娜·戴巴萊斯特想笑一笑,表示歉意,表示這是無可奈何的,她已經醉了,她臉上現出顯然可見的放蕩表情。目光是滯重的,冷漠的,遲鈍的,眼之所見已經不再感到有任何驚奇,是痛苦的。人們一直在等待著這樣的情況發生。

安娜·戴巴萊斯特半閉著眼又把一杯酒喝乾。她除了不停地喝酒以外,其他的事她都無能為力。她發現喝酒就是對她直到如今還是暖昧不明的慾望的證實,也是對這個發現的一種差強人意的安慰。

其他的女人也拿起酒杯來喝著,她們也同樣抬起她們袒露著的手臂,那是令人快意的、無可非議的,也是作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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