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好記住,」安娜·戴巴萊斯特說,「那意思是中板,像唱歌一樣的中板。」

「像唱歌一樣的中板,」小孩重複著。

隨著樓梯逐級上升,可以看到市區南部許許多多起重機在半空中高高升起,都以同樣的方式擺動著,不時在空中交錯移動。

「我再也不要聽人家罵你,不然我真是要死啦。」

「我也不要聽呀。像唱歌一樣的中板。」

一個淌著潮濕沙土的巨型抓鬥從這一層樓最後一扇窗口一閃而過,巨型抓鬥的齒就像飢餓的野獸的尖牙那樣緊緊咬住它的捕獲物。

「音樂,是必不可少的,你應當學音樂,你明白嗎?」

「我明白。」

吉羅小姐住的一層樓相當高,在六樓,從她的窗口往海上眺望,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在小孩視野所及的範圍內,除了海鷗在空中飛翔以外,什麼也看不到。

「嘿,您知道吧?是一樁罪案,是情殺案,是的嘛。戴巴萊斯特太太,您請坐。」

「是什麼?」小孩問。

「快去彈小奏鳴曲,」吉羅小姐說。

小孩坐到鋼琴前面。吉羅小姐坐在他近旁,手裡拿著一枝鉛筆。安娜·戴巴萊斯特坐在另一個地方,靠近窗口。

「小奏鳴曲。迪亞貝利小奏鳴曲,很美的,彈吧。這個曲子是幾拍?說說看。」

小孩一聽到這種說話的聲調,立刻就萎縮下來。但是他不慌不忙,好像是在思索著,也許他在騙人。

「像唱歌一樣的中板,」他說。

吉羅小姐兩個眼睛看著他,兩臂交叉在胸前,大口大口嘆氣。

「他這是故意的。沒有別的解釋。」

小孩僵在那裡不動。他的兩個小手合攏來,放在膝頭,等著接受處罰。對這種不可避免的事,對他自己的問題,對於他這種翻來覆去不停地彈琴,他只好逆來順受。

「白晝長了,」安娜·戴巴萊斯特盯著對方的眼睛輕輕地這麼說。

「是這樣,」吉羅小姐說。

在同一時刻,和上一次相比,太陽就顯得高得多。這就是證明。而且在白天,天氣又很好,天上只有一層薄薄的輕霧,天氣確實不壞,不過節令來得早了一些。

「我在等你回答嘛。」

「他也許沒有聽見。」

「他聽得清清楚楚。戴巴萊斯特太太,這種事您不明白,他是故意的。」

小孩把頭往窗口那邊稍稍轉過去一下。就像這樣,他眼睛斜過去,看見陽光從海面反射到牆上的波紋。只有他的母親能看出他眼睛這樣斜過去看了一下。

「不知羞的小鬼呀,我的寶貝兒,」她低聲說。

「四拍,」小孩仍然不動,毫不費力地說。

今天,在這傍晚時分,他的眼睛的顏色就像天空的那種色調一樣,他的金色的頭髮也熠熠放光。

他的母親說:「總有一天他會弄懂的,他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出來,一定是這樣。即使是他不願意,他也會明白的。」

她歡喜地無聲地笑著。

吉羅小姐說:「戴巴萊斯特太太,您真該感到難為情。」

「就是說嘛。」

吉羅小姐兩個手臂放下來,拿鉛筆敲著琴鍵,這是她教鋼琴三十年的老規矩;她高聲叫道:

「彈你的音階練習。彈十分鐘。把它學會。先彈C大調。」

小孩對著鋼琴坐好。雙手舉起,落下去,既順從又十分自得地按在琴鍵上。

一段C大調琴聲掩過了海潮的聲響。

「再彈,再彈。惟一的辦法就是不停地彈下去。」

小孩從剛才第一次開頭的地方繼續往下彈,他必須從鍵盤那個規定好的準確而神秘的位置上開始。在這位鋼琴教師的怒氣之下,C大調音階練習曲彈了兩遍,又彈第三遍。

「我說過,彈十分鐘。繼續彈。」

小孩轉過身來對著吉羅小姐,眼睛望著她,雙手萎靡無力地擱在鍵盤上。

「為什麼?」他問。

吉羅小姐氣得臉色難看極了。小孩已經轉過身去,臉對著鋼琴。小孩把雙手放歸原位,手擺成那個樣子完全符合初學鋼琴應有的正確姿式。他僵僵地坐在那裡,但是不彈琴。

「怎麼啦,簡直太不像話了。」

「這些小孩簡直都不想活下去啦,」他母親說——可是還在笑著,「您看,還要教他們學琴,有什麼辦法好想。」

吉羅小姐聳聳肩,也不正面回答這個女人說的話,現在她對任何人也不想說什麼;後來她的情緒平息下來,自怨自艾地說:

「真有意思,這種小孩弄到最後總歸把你也弄得兇惡無比。」

「音階練習他總歸可以學會,」安娜·戴巴萊斯特好言勸說著,「他會像學好節拍一樣,把音階也彈好,那是一定的;要學會,也夠他吃力的了。」

「太太,您這種教育真叫駭人聽聞,」吉羅小姐叫道。

她一隻手抓著小孩的頭,把它朝她這邊扭過來,強使他看著她。小孩低下眼睛去,不看。

「因為我已經給他規定好。偏偏不聽,就是違抗。G大調彈三遍。在這之前,C大調再彈一遍。」

小孩又彈了一遍C大調。彈得好像更加心不在焉。接著,又停下來,等在那裡。

「G大調,不是說過了嘛,現在彈G大調。」

手索性從鍵盤上收回。下定決心,低著頭,不彈。兩隻小腳懸空,離開鋼琴踏板遠遠地盪在那裡,氣憤地搓著。

「你聽見沒有?」

「你聽見啦,」媽媽說,「肯定是聽見的。」

孩子聽到這溫柔親切的聲音,就不再抗拒了。他還是不作聲,只是把手抬起來,按照規矩放到鍵盤規定的地方。在母親的愛撫下,G大調音階練習彈了一遍,接下去又彈第二遍。兵工廠那邊汽笛聲響了,下工的時間到了。光線也暗了一些。音階練習彈得很好,無懈可擊,女教師也不能不承認。

「不僅是鍛煉性格,而且還練習了指法,」她說。

「確實,」母親凄然地說。

但是G大調第三遍練習還沒有彈,這小孩手又停下來不動了。

「我說過要彈三遍。三遍。」

這一回,小孩索性把手從琴鍵上抽回,放在膝上,說:

「不彈。」

太陽越來越傾斜,海面突然從傾斜面上泛起一片耀眼的光輝。吉羅小姐突然變得異常平靜。

「我沒有別的好說,我只能說我可憐您。」

這小孩偷眼看了看那個叫人可憐的女人,可是她還在笑著。他仍然保持那個姿勢一動不動,他當然是背對著窗外的大海的。已經是黃昏了,微風乍起,吹到室內,逆著那個固執的小孩頭頂上一叢叢頭髮吹拂過來。他的兩個小腳在鋼琴下面一點一點地無聲地舞動著。

母親笑著說:「音階練習再彈一遍,就彈這一遍,好不好?」

小孩只是對著她一個人把臉轉過來。

「我不喜歡音階練習。」

吉羅小姐看著他們這兩個人,看過這個又看那個,他們說些什麼她也不要聽,又是氣惱,又是灰心。

「我等著吶,我。」

小孩轉過身去對著鋼琴,側起身子,離這個女教師越遠越好。

他的媽媽說:「好寶貝,再彈一遍好啦。」

在媽媽的呼喚聲中,他的眼睫毛在抖動。他猶豫著。

「不彈音階練習。」

「就是要彈音階練習,你知道嘛。」

他還在游移,母親和教師都束手無策。這時,他倒是下了決心。他彈起來了。這一刻,吉羅小姐一下變成了孤立無援一個人,他也不去管她。

「戴巴萊斯特太太,您看,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再教下去。」

G大調練習曲彈得很準確,也許比上次彈得嫌快了一些,不過也不妨事。

「他的問題是他不願意,我承認,」小孩的媽媽說。

音階練習彈完。完全出於某種一時感到無聊那種心情,這小孩輕輕從琴凳上站起來,想要做什麼不該做的事,想要看看下面碼頭上發生了什麼事沒有。

「我要解釋給他聽,告訴他應當學琴,」母親裝出很懊惱的樣子說。

吉羅小姐很不高興,聲色俱厲地說:

「犯不上跟他解釋,鋼琴也不是要不要學的問題,戴巴萊斯特太太,人們說這是一個教養的問題。」

她拍打著鋼琴。小孩想要看看樓下的企圖只好作罷。

「現在彈你的小奏鳴曲,」她厭煩地說,「四拍。」

小孩像彈音階練習那樣彈了起來。他彈得很不錯。雖說是不願意,手下彈出來的畢竟是音樂,這是無可否認的。

吉羅小姐的聲音壓過樂曲的響聲,繼續說:「您有什麼辦法,有些小孩非嚴格對待不成,不然的話,解決不了問題。」

「我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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