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忽然人聲騰沸,大家在說,暴風雨完全停止了。他們當即興奮起來。

他們開始吃飯。飯菜味道好極了。米歇爾·理查遜說,一旦你住過威爾士親王大酒店,以後,大千世界,無論走到哪裡,你都免不去一份懷念的。

透過棕櫚林,他倆看見天空。雲級籠罩著喜馬拉雅山,月亮始終藏在山後面。現在是夜晚十一點。旅館大廳裡面,有人還在玩撲克。看不見海岸,因為旅館的正面朝向遼闊的海洋,然而,可以看見最近的幾座島嶼,黑股股的組成一大塊,以天為背景;沿著碼頭,那一排燈火也可以看見。南風徐來,漸漸地吹散紫色的霧。氣溫又變成加爾各答的氣溫。空氣帶著鹹味,並含有嗆人的氣味。不同的是,空氣還散發出牡蚣和海藻的味兒。威爾土親王大酒店正向著海洋,張著大口。

米歇爾·理查遜和夏爾·羅塞特倆人走在棕櫚林間的路上。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吃過晚飯,便回別墅去了,彼得·摩根和喬治碗萊恩倆人租了一條遊艇,正在海上盡興。米歇爾·理查遜和夏爾·羅塞特正去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那裡,那倆上岸以後,也會去那裡。

棕櫚林間的芒果樹上,鳥兒正在喊喊喳喳。群鳥壓彎了枝頭,鳥兒成了芒果樹的俘虜,芒果樹成了長著羽毛長著肉的一種樹。

一對一對的情侶,在棕櫚樹里漫步。他們時而出現在路燈下面,時而隱去,時而又在路燈下面,顯現儷影。女伴們一邊走著,一邊搖著寬大的白紙摺扇。他們說著英語。路的兩邊,涼亭間或可見,亮著燈火,這些都是屬於旅館的,米歇爾·理查遜說。整個這片棕櫚林面對著其他島嶼。在島的那一邊,據說也有一些別墅,還有一個小型的海濱浴場,不屬於旅館。

從遠處,他們就聽到了鋼琴聲。她在這裡想必每個晚上都彈,就像在加爾各答一樣。夏爾·羅塞特立刻聽出來,是舒伯特的那首鋼琴曲,昨天晚上,喬治·克萊恩要她彈的正是這一首。這時,在他面前,彷彿突然出現一道白色的亮光:安娜-瑪麗·X, 十七歲,身材細長,她正在威尼斯音樂學院,進行畢業考試,正在演奏喬治·克萊恩喜愛的舒伯特的作品。她是西方音樂的一顆希望之星。掌聲響了起來。現場里,身著盛裝的人們祝賀她,這個可愛的威尼斯姑娘。人家在想:「像她這樣的女子,誰能想到會在印度這裡?」

「我在加爾各答,」米歇爾·理查遜說,「是先聽到安娜-瑪麗彈鋼琴,後才認識她的;最初呢,有一天晚上,我在路上聽到鋼琴聲,一下驚呆了,不過那時,我還不知道她是誰,我記得,我是來加爾各答觀光的,我受不了了…例來第一天,我就想走……是那首樂曲,當時我聽到的那首樂曲,把我留了下來,讓我在加爾各答待了下來……接下來一連幾個晚上,我都站在維多利亞街上,聽著她彈,後來,有一天晚上,我走進花園,衛兵沒有攔我,一切都敞開著,我走進那個客廳,就是昨天晚上我們待的那個客廳。我記得,當時我在發抖……」他笑了笑,「她轉過身來,看見了我,她的表情十分驚訝,但是,我發現她並不害怕,我就是這樣認識她的。」

夏爾·羅塞特從他三句話里,便聽出來,他是永遠離開了英國,在印度,他和喬治·克萊恩辦了一個海運保險公司——彼得·摩根也在這個公司裡面——木過,他的業務時間不是很緊。音樂聲越來越近。

米歇爾·理查遜打開一個柵欄門,他倆穿過花園。別墅前的台階上有燈光,左面一扇窗子開在那裡,白色的牆。鋼琴聲就是從那窗口傳出來的。他倆在一條小徑上停下,小徑穿過一片高大的按樹林,樹上也有鳥兒在睡。大海的聲音在他倆背後。小徑頭上一定有一塊沙灘,但一眼望去,小徑像是直接通到大海上面,大海的聲音是沉悶的撞擊聲,每一次響起後,寂靜便緊跟而來。

「她正在彈的時候,我們是不是會打擾她?」夏爾·羅塞特問。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不過,我想不會的……不會怎麼打擾吧。」

帶圓柱的迴廊從台階開始,圍繞別墅一周。

「俄聽說,過去夏天裡,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愛在這兒舉辦招待會,現在她不這麼做了。」

「是這樣,」米歇爾·理查遜說時,微微在笑,「現在,這裡是我們的地盤,她只和朋友在這裡。」他笑了起來。

窗子里射出的燈光照在一棵嬌戴上,嬌藏是從八角廳移到這裡來的。靠近門口,有一個水池,水面映著窗子的倒影。鋼琴聲停止了。一個影子從水面掠過。

她站在那裡,站在若明若暗中。

「晚上好。我聽見你們在小徑上了。」

她穿著黑色的棉料睡衣,嫣然而笑,她說她剛剛聽見,那兩個朋友駕著遊艇,從別墅前駛過。

這想必是她的卧室吧。沒有什麼傢具。鋼琴上面,雜亂地放著一沓樂譜。那張銅製的床上面,鋪著白色的床單。蚊帳沒有放下來,而是被纏成一個大雪球,吊在上面。一種淡淡的檸檬皮燒酒的氣味,在卧室裡面,暗暗浮動。

「如果受得了這種氣味,這可是最好的驅蚊法。」

米歇爾·理查遜坐了下來,開始翻閱那一沓樂譜,他想找一首曲子,就是兩年前她彈的那一首,現在她不彈了。她在繼續向夏爾·羅塞特解說:

「我叫人把傢具搬走了,我就睡在那兒,別墅里的所有傢具都是三十年前的,沒有新添一件,我不喜歡有傢具。」

她好像保持著距離。人家在想:「如果你到達加爾各答的第二天去見她,她沒準就是這樣接待你。」

米歇爾·理查遜還在找著,兩年前,她最愛彈奏那首曲子了。她已經想不起來。

「你來看一看別墅吧。」

她走在夏爾·羅塞特前面,來到一個大客廳——傢具都被罩了起來——那些燈架一看又是假的,不僅枝形吊燈假得很,就連鍍在上面的金黃色也是又假又空。她熄了燈,出了客廳。

「今天早上,你哭了。」夏爾·羅塞特說。

她聳了聳肩:哦!沒什麼……她領他去彈子房,沒什麼好看的,沒什麼,她指了指,熄了燈,出來了。從一間卧室出來的時候,他一把抓住她,她沒有反抗,他擁抱她,他倆抱在一起,突然,在他倆擁吻的時候——吻出乎他的意料——闖進來一種不協調的痛苦感,那是一種灼痛的感覺,是因為一種新的關係,剛剛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卻已經被取消,而造成的一種灼痛的感覺。或者說,好像他早已經愛過她,是在別樣的女人身上,是在別樣的時候,那是一種……一種什麼樣的愛呢?

「我們不了解,請你告訴我什麼吧……」

「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求你了……」

她什麼也沒有說,也許沒有聽見。他倆回到卧室。她叫了幾聲米歇爾·理查遜,他回來了,哼著曲子,他去花園裡轉了一圈。他倆剛才離開的時間偏長,他恐怕已經注意到?他說,沙灘上,有幾隻鳥死了。

她朝門口走去,一邊說著:

「我去再弄些冰塊來,那些都化了,季風期間,冰化得太快,得…·」

他們聽見話尾兒,到了台階那邊的走廊里。而後,她的聲音聽不到了,卧室裡面突然靜了下來,檸檬皮燒酒的氣味,淡淡的,又浮動上來。米歇爾·理查遜哼著舒伯特的那首曲子。她回來了,手裡捧著冰塊,好像很燙手的樣子,笑著,將冰塊急忙丟進冰桶里,冰桶裡面正在冰鎮威士忌。

「你以後會回憶起印度的大熱天來的,」她對夏爾·羅塞特說,「這就像你青春的熱情在煥發一樣,你就把這種大熱天當著是你的熱情吧,當作是以後你樂於回憶的那種事兒吧,這樣,你漸漸地就會發現,熱就熱得不一樣……」

她坐了下來,談起其他的島嶼,其他那些都是荒島,她這麼說,與這座島嶼不同;那些荒島都是沖積島,上面森林覆蓋,島上的氣候對人體不利。其中有幾座,米歇爾·理查遜了解一些。忽然,夏爾·羅塞特忘了她在說什麼,因為不用她開口,他就已經聽見她的聲音了——他發覺,她的聲音,當她那樣說話的時候,抑揚頓挫,具有明顯的義大利腔調。他久久地注視著她,她猛然發覺,驚慌失措,便閉口不說了,然而,他繼續注視著她,直到把她最後看垮掉了,直到看見她閉著口坐在那裡,兩隻眼睛變成兩個窟窿,身體變成屍體,回到威尼斯城裡,威尼斯,她曾經從那裡來,在飽嘗生活的痛苦之後,她的屍體又被運回那裡。

正是這個時候,他這樣洞察她的時候,猛然,副領事的形象出現在他眼前,並且壓倒了他。深受迷惑的副領事,他的一切像閃電一樣襲來,那個走調的聲音,那雙發燒的眼睛,還有那可怕的袒露:我對她太動感情了……傻呀……

夏爾·羅塞特站起身來。他幾乎扯起嗓門,他說,今天早晨,他做了一件可惡的、不可理解的事情,現在突然想到這件事情,他把一大清早副領事袒露的話,他的懇求,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又把自己最後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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