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進了一個漂亮的小客廳,他第一次見到她,正是在那裡面,那時,他以為以後再也不可能進來。這個小客廳,從外面看,是像亭子那樣凸出來的,它朝向網球場。一架堅式鋼琴靠近沙發放著。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在彈奏舒伯特的曲子。米歇爾·理查遜關了吊扇。當即,空氣便壓在肩頭。夏爾·羅塞特出去後又回來,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彼得·摩根說想回去,他躺在沙發上。米歇爾·理查遜胳膊支在鋼琴上,望著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喬治·克萊恩坐在她旁邊,兩眼閉在那裡。一陣河泥味飄進花園裡,大概正是低潮的時候。歐洲夾竹桃的樹脂香和河泥淡淡的臭味,隨著空氣緩慢的流動,時而混在一起,時而分離開來。

主題曲已經出現兩次。現在正是第三次奏響。他們等著再一次的出現,主題曲再一次奏響。

在八角廳裡面,喬治·克萊恩站在空空的酒台前,說:

「……炎熱的季節,我勸你只喝滾燙的綠茶,是的……只有這種茶水能解渴……要剋制自己,不要喝那些冰鎮飲料……起初喝綠茶,你會覺得又苦又澀,的確是的,但是呢,最後你會喜歡上綠茶的……這就是度過季風期的秘方。」

那幾個記者,還躺在扶手椅上,昏醉不醒。他們動了動身子,嘴巴里嘰里咕唔一陣子,前言不搭後語,隨後又睡了過去。

米歇爾·理查遜突然提出一個建議,到威爾士親王大酒店度周末去。他們向夏爾·羅塞特解釋,那個人人傳說的大酒店,和法國使館的別墅在一座島上。

他們將在午覺過後,下午四點,一道出發。

米歇爾·理查遜對夏爾·羅塞特說:

「你也去吧,你會看到三角洲那裡的稻田,你想像不到有多美。」

他倆看著對方,都微笑著面孔。和我們一道去吧,怎麼樣?答應了?我不知道。

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陪著夏爾·羅塞特。他倆穿過花園。已是清晨六點。她指著雲海下的一個方向,那裡,天空已露出一線魚肚白。她說:

「恆河三角洲就在那邊,看,那邊的天空,就像一堆青色的顏料,正在變幻莫測呢。」

他說他很愉快。她沒有答話。他看見她的皮膚上,太陽留下來的斑點,皮膚蒼白,沒有血色,他看見招待會上,她喝了不少的酒,他看見她明亮的眼睛裡面,眼神在舞,在狂,突然,他看見了,真的,他看見了眼淚。

怎麼了?

「沒什麼,」她說,「是目光的原因,有霧的時候,怕看日光…」

他答應下午和他們一道去。他們將按說好的時間,在這裡會合。

他在加爾各答走著。他想到她的眼淚。他彷彿又看見她在招待會上,他試圖弄明白,但他並不想深入思索,只是泛泛地想著原因。他想起來,從昨晚招待會開始,在大使夫人顧盼流離的眼睛裡面,好像就含有淚水,這股淚水一直忍到了早晨。

他是第一次在這裡看到天空放亮。遠處,藍色的棕桐樹。恆河邊上,麻風病人混雜著野狗,圍成一大片場地,這是城裡被他們占的第一片場地。那些餓死鬼則康集城北,離這兒較遠,在那裡,他們圍成最後一片場地。晨光似黃昏,找不出任何可以形容的字眼。加爾各答,經過一番艱難的掙扎,最後,漸漸地蘇醒。

他首先看見的,是這第一片場地。那些麻風病人,或者成行,或者成圈,待在樹下面,從他腳下,沿著恆河,一直鋪展出去很遠。有時,他們也說幾句話。夏爾·羅塞特有一種感覺,他的視力每天都在提高,他看他們看得越來越清楚。他覺得自己已經能看清,他們是用什麼東西做成的,他們是用一種易碎的材料做成的,他甚至已能看見,在他們體內,透明的淋巴在循環。一幫烏合之眾,用稻糠製成的不堪一擊的人,他們身體裡面是糠,腦袋裡面也是糠,他們已經麻木,沒有了痛覺,沒有了痛苦。夏爾·羅塞特走開了。

他選擇另一條與恆河垂直的馬路,為了避開路上那些洒水的女人,她們正從馬路的那一頭,一步一步地,朝他這一邊推進。他彷彿看見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穿著黑色的長裙,在使館的花園裡,垂著目光在徘徊。十七年前:大篷船,它緩緩行駛,順著循公河,向著沙灣拿吉,緩緩而上,寬闊的河面穿過原始森林,灰色的水稻田,到了晚間,成群的蚊蟲貼在帳子上面。他白下了一番努力,怎麼也想像不出來大篷船上,她二十二歲時的模樣。他的眼前,怎麼也出現不了,她年輕時的那副面孔;從現在她那雙眼睛凝眸的神情,他怎麼也想像不出,她年輕時的那雙純真的眼睛。他放慢腳步,氣溫已經很熱。從城市這一邊的花園裡,歐洲夾竹桃散發的味兒,讓他不住地皺眉頭。一塊長有歐洲夾竹桃的土地。永遠不要種這種樹,永遠,不管在哪裡。昨天一夜,他喝了很多,他剛剛喝了很多,頭重脖子硬,心就像到了嘴邊,夾竹桃粉紅色的花朵與曙光交相輝映;睡在一起的麻風病人,開始動彈,開始分離,他們散開了。他想到了她,他試圖想著她一個人:一個青春的模樣,坐在沙發上,坐在一條河流前。她漠然望著面前,不,他無法把她從黑暗中領出來,他只能看見那些包圍著她的是什麼:是森林,是循公河;在一條碎石路上,站著很多人,她病了,夜裡,她哭了,有人說,必須馬上把她送回法國;在她周圍,人家惶恐不安,提著嗓門議論不休,遠處有柵欄,穿著土黃色軍裝的哨兵,已經在看著她,就像在她整個一生中,他們都將那麼做一樣;人家等著她叫喊,喊出苦悶煩惱,等著她當眾昏倒下去,然而,她依然沉默無聲,坐在沙發上,這時,斯特雷泰爾先生來了,把她領到官家的大篷船上,對她說:

「我會讓你平靜下來的,要不要回法國,你自己拿主意,一切都會過去,不要再擔驚受怕了。」

而那個年代的夏爾·羅塞特,他呢——他停下腳步——是啊,在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年輕的時候,他呀,他還是個孩子。

足足經過了十七年,才有今晚的到來。在這裡。遲了,太遲了。

他又回到恆河邊,開始在那裡隨意地走著。太陽升起來,鐵鏽紅色的日暈,出現在棕桐樹之上,出現在石頭之上。工廠的煙囪,一個繼一個,冒出筆直的灰煙。溫度已經熱得令人感到窒息。在三角洲那個方向,天厚雲稠,彷彿要是朝那裡轟上幾炮,那裡便能噴出油來,沒有風,只要有一絲風兒,今天早晨,即可算是加爾各答的幸福,然而,就連這小小的幸福,暴風雨也帶走了。遠處,游隼已經醒來,還棲息在那裡;又有睡醒的麻風病人,從同伴堆里坐立起來,在他們永恆的末日里,快活地笑著。突然之間,副領事已經出現在那兒,穿著晨衣,站在陽台上,兩眼正看著他,從遠處走近呢。太遲了。掉回頭去嗎?太遲了。他想起來,副領事對他說過,他有輕微的哮喘病,清晨,隨著最初的陽光,空氣中的水分開始蒸發,這時,哮喘便會把他折騰醒,夏爾·羅塞特已經聽到那噓聲濃重的發音,正在對他說:

「哎喲,親愛的朋友,你這個時候才回來啊?」

不,他弄錯了,副領事說的不是這話。

「進來一會兒吧,沒關係的…但個時辰,反正不早不遲……天這麼熱,我睡不著,好受罪啊!」

聲音如他所料,噓聲濃重,正是那樣。可是,副領事神經上來的時候,會放過他嗎?他不想上去,副領事懇求起來。

「就十分鐘,我請你呢。」

他還在推託,說自己累得要命,說如果…因為昨天晚上,發生的那個事情,請他不要放在心上。不不,你說到哪裡去了,你等著,我下來開門。

夏爾·羅塞特拔腿就走,沒有等在那裡,他想,自己已經被大使夫婦邀請,這怎麼對他說呢?還能再對他說謊嗎?然而,太遲了。副領事已經抓住了他,副領事拉著他的胳故膊,便往回走。就十分鐘,進來一下又何妨呢。

「請不要纏我,我不想跟你說話……」

副領事丟開他的胳膊,垂下眼睛。這個時候,夏爾·羅塞特方才看他,發現他一直都沒有睡覺——他有沒有試圖去睡呢?沒有,甚至沒有想過去睡——,夏爾·羅塞特發現,他已經疲乏過了頭,所以,他自己不知道了,自己感覺不到了。

「我知道,我是個瘟神。」

「不不……」夏爾·羅塞特露出笑臉,「為什麼這樣說呢?…俄是因為,你看上去已經很疲倦。」

「戲說了什麼?」

「記不清了。」

他倆在副領事的卧室裡面。床頭柜上,有一管安眠藥,還有一封打開的信:我的小約翰一馬克……

「我那時說話毫無顧忌……當我聽到藍月亮的事情……便失去理智……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我知道,我的行為愚蠢透了,不可原諒,但是……那是不是……?」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如果你要我來,就是因為這個事情……不,剛才我就不進來了。」

「有點兒因為這個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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