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繞過使館的花園,唱著歌兒,朝恆河走去。

「現在,到我們這兒來吧。」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說。

彼得·摩根回來了。副領事一定還在花園柵欄的外邊。人們還能聽到叫喊。

電唱機低音播放著舞曲,沒有人在聽。他們現在五個人在客廳里。夏爾·羅塞特獨自站在一邊,靠近門口,他還在聽到領事叫喊,他看見到領事——晚禮服和蝴蝶結——趴在柵欄上,叫喊聲停止了;副領事身子一跌一撞,開始沿著恆河走去,走在麻風病人中間。每一個在場人的面孔,包括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的面孔,都綳得緊緊的。他們在聽。她在聽。

喬治·克萊恩——一雙眼睛深陷,眼圈看不到睫毛,眼光咄咄逼人——,看見他那雙眼睛,好像他人很兇殘,不過,看她的時候除外。他離她很近。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倆認識的?至少從北京開始吧。他轉身朝向夏爾·羅塞特。

「有時,我們到藍月亮去喝一杯,你願意去嗎?」

「隨你們吧。」

「唔!今天我想不想去藍月亮,還不知道呢。」她說。

夏爾·羅塞特努力想驅散副領事的影子,但卻沒有做到,他想像著副領事正沿著恆河往前走,跌倒在沉睡的麻風病人堆里,嚎叫著爬起來,從口袋裡掏出一件可怕的東西……而後,他逃了,逃了。

「你們聽……」夏爾·羅塞特說。

「不,他不喊了。」

他們在聽,不是叫喊的聲音,是一個女人唱歌的聲音,從馬路上傳來。仔細聽的話,好像也有人叫喊,但聲音很遠,像是來自馬路的盡頭,大概副領事已經走到那裡。再仔細聽的話,好像什麼都在發出低沉的叫喊,在遠處,在恆河的那一邊。

「用不著擔心,他現在一定到了家裡。」

「我們還不認識呢。」米歇爾·理查遜說。

他是從哪裡來的?他不住在加爾各答。他來這裡是為了看她的,為了待在她身邊的。他就希望和她在一起。他比夏爾·羅塞特想像的年齡要大一點,已經三十五歲。夏爾·羅塞特這時想起來,有一天晚上,在俱樂部裡面,也看見過他——他來這兒大概有一周了。一定有什麼東西,把他倆連在一起,夏爾·羅塞特暗暗尋思,想必是一種牢固的東西,一種關鍵性的東西,但是,好像不再是變化著的愛情在起作用。是的,夏爾·羅塞特已經想起來,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是在副領事開始抽噎之前,還要早些的時候,夏爾·羅塞特回想起來,在他黑色的頭髮下,那雙陰鬱的眼睛。有人想像,也許有一天晚上,他倆被人發現,已雙雙死在尚德納戈爾的一家旅館裡面,之前,他倆在藍月亮共度了一夜,這樣的事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也許,它就發生在夏季風期間。也許,什麼原因也沒有,單單是因為活著沒有意思。夏爾·羅塞特站在那裡遲疑,要不要坐下來呢?沒有人請他坐下。她在暗暗地注意著他。他現在還來得及,還可以拒絕那島上的溫情,拒絕傍晚時分往尚德納戈爾去的兜風,拒絕那不盡的體諒和寬解。在這把扶手椅上,另一個男人斷是不可能坐下來的。夏爾·羅塞特第一次發覺,自己處在了加爾各答白人的神秘圈子裡面。他還可以做出選擇,離開這裡或者坐下來。他敢斷定,她難在注意著他。他撲通一下,坐在那扶手椅上。

多累人啊,實際上,也很快樂。她垂下眼睛,望著地面,大概她壓根兒就沒有懷疑,今晚他會留下來的。事情正是這樣。

彼得·摩根回來了。

「他睡一夜,就會好的,」彼得·摩根說,「安娜-瑪麗,我對他說,你不會怪他,沒有關係。他已經完全醉了。你知道,他聽別人說,你去藍月亮,他一路講著,正是因為這個事情,他才控制不住自己。一個女人去藍月亮,你想想看。」

夏爾·羅塞特說,確實有一個女客人,對他們倆說起了藍月亮。

「他怎麼看?」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問彼得·摩根。

「他發笑,他說一個法國大使的夫人,居然去藍月亮那樣的冰屋。他還說到另一位夫人,我不認識。」

「你看,」喬治·克萊恩說,「我對你說過,在加爾各答,人家會知道的…你還不在乎?好吧。」他又說道,「奇怪,這個男人竟能讓你去琢磨他。」他又轉向夏爾·羅塞特,「我看見你們倆在一起說話的,你們在談印度嗎?」

「是的。我覺得他是在嘲笑……除非他就是……那麼個人,就是那樣子看事的。」

米歇爾·理查遜在嘆氣。

「我本來想要過去的。安娜-瑪麗不讓,我真後悔,唉!真後悔。」

「他那種人,你是忍受不了的。」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說。

「那你呢?」

她微微聳了聳肩膀,而後一笑。

「哦!我嘛…俄也忍受不了……但沒有必要大家都攪進來。」

「你和他說了什麼?」

「說了麻風病。」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說。

「只說了麻風病……嘿。」

「是的。」

「你好像心神不安。」米歇爾·理查遜對夏爾·羅塞特說。

「今晚發生的事,對他來說太殘酷了。」

「究竟怎麼回事?請原諒,當時我不在……」

「最終被永遠趕出……這地方……這好像已成了他的一種死念頭……我看……」他對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說,「很久以來,他就想認識你…海天早晨,他去網球場,好像沒有其他的原因……」

他們都看著她,等著,但是她那神態,似乎她與這事沒有任何關係。

「你是說安娜-瑪麗……」彼得·摩根問。

「當然是的。」

「他去網球場,想尋找什麼?」彼得·摩根又問。

「我不知道。」她說。

她的聲音又輕又細,就像一個針尖兒,但是不會刺痛你。她看見夏爾·羅塞特的那雙眼睛,正盯著她不放。

「他是漫無目的地過去,漫無目的地看看吧。」她說。

「關於這個人,到此為止吧。」彼得·摩根說。

他二十四歲,平生頭一回來到印度。喬治·克萊恩與他談話最投機。

又有低沉的叫喊聲,沿恆河傳來。夏爾·羅塞特不由得站了起來。

「我去看看他到家了沒有,不像是在家裡……五分鐘的時間。」

「他一定是站在自家的陽台上叫喊呢。」彼得·摩根說。

「如果他發現了你,」喬治·克萊恩說,「你只能使他更清醒地意識到,按你的說法,意識到他失敗了。」

「不用管他,我向你保證……」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說。

夏爾·羅塞特這才重新坐下。他不安的心情有所緩解,最近幾周來,煩躁和疲乏一直糾纏著他,可想想,又算得了什麼。

「也許你說得對。」

「她什麼也不需要。」

彼得·摩根和喬治·克萊恩今晚進行的這種交談,將來還會有。他倆在談加爾各答的那個瘋姑娘,那個女乞丐,她的時間是怎麼過的,她吃過食物的那些地方,是怎麼記住的。

夏爾·羅塞特已經一點兒木想出去。米歇爾·理查遜還在想著副領事,他向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提了不少關於副領事的問題。她怎麼看的?怎麼想的?

「起先,他沒有開口說話的時候,看到他那種神態,我覺得,他的眼睛裡面有一種……他在注視著某個失去的東西,他剛剛失去的東西,…他在一個勁兒地注視著那個東西……可能是一種信念,一個破滅的信念……不過,現在我也不知道了。」

「是不幸造成了這種結果,你不這麼看嗎?」

「不管這個男人是個什麼人,什麼東西,」她說,「我不認為是不幸造成的。不過,他可能失去了什麼?怎麼誰也看木出來?」

「也許失去了一切?」

「在哪裡?在拉合爾嗎?」

「也許是失去了一切,不過,如果他真有什麼失去的話,準是在拉合爾失去的。」

「反過來說,在拉合爾,他又得到了什麼?」

「他是在深夜的時候,朝人群裡面開槍的嗎?」

「啊,對了,是朝人群裡面胡亂開槍嗎?」

「當然啦,白天就看見人了。」

「在花園裡面,他口裡吹著『印度之歌』。」

喬治·克萊恩和彼得·摩根又湊到一塊兒,在談那個女乞丐,她睡在麻風病人中,每天早上,又從麻風病人中出來——端端的,還是那個樣,居然木會染上麻風病,這非常令人驚奇。

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站了起來,在聽什麼。

「就是這個瘋姑,」她對彼得·摩根說,「她正在馬路上唱呢……你們聽…哪一天,我得想想辦法,還是可以了解。」

「稱什麼也不會了解到的,」彼得·摩根說,「她已經完全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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