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領事的聲音,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首先顯得與眾不同,但仔細聽來,又顯得很蒼白,什麼也不是,那個聲音既尖亮又虛無,彷彿他正在努力,盡量剋制自己的喊叫似的。

「人家對我說,過去,在這裡,有人對麻風病非常恐懼,在西班牙領館,就有一個秘書的妻子……」

「噢,是的,我明白了。她那時確實很恐懼。」她接著問,「關於那位妻子,人家對你說了什麼?」

「說她的恐懼純屬荒唐,但是,人家硬把她送回了西班牙。」

「不能完全斷定,她就什麼問題也沒有。」

「她沒有任何問題。」

她與他保持開一點距離,盯著他看著。他不相信她的話,她感到吃驚嗎?她那雙明澈的眼睛,如兩汪清水,人家注意到嗎?但是她的微笑,是的,人家可能早就注意到了,在她獨自一人,不知道被人凝目的時候。然而,那雙眼睛,因為他在顫抖,他沒有注意到嗎?

「她確實沒有任何問題。」

他沒有答話。她接著問:

「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些呢?」

有人在說:

「你瞧,她有時看上去多麼冷酷,彷彿她的美一下子變掉了…在她的目光里,那是一種兇惡,還是一種溫柔?」

「你為什麼跟我說起麻風病呢?」

「因為我感覺到,假如我把最終想要對你說的,直截了當地說出來,那麼,一切可能就變成塵埃,飛散而去……」他在顫抖。「對你說的那些話,由我說的,說給你聽的,那些話……根本不存在。也許我也搞錯了,我說那些話……是想說別的事情……一樁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的事情……」

「是關於你,還是關於拉合爾?」

她不像另一位夫人那樣,偏開頭去看他的面孔。她沒有再問,沒有再提,沒有請他再繼續說下去。

「是關於拉合爾。」

那些注視著他的人,發現在他的目光裡面,有一種極度的快樂。那是曾經在拉合爾燃燒的火焰,人家想。儘管人家並不清楚,他那個樣,到底是因為什麼,但是,人家也並不感到緊張,因為,他決不會傷害斯特雷泰爾夫人,這一點確信無疑。

「你覺得你應當……」

「是的。今晚,我很想讓你,就讓你了解了解我。」

她飛快地朝他閃了一眼,他還來不及看清她的眼睛,只是剛剛感觸到她的目光,那目光便收了回去。他低聲說著什麼。

有人在說:

「他低聲在說什麼,你看,他像是…一他顯得十分吃驚,確實是呢,你沒有發覺嗎?」

「而後,我想要跟你說的就是那件事,也就是說,那個人自己知道,雖然當時他在拉合爾,可他不可能明白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那個人……就是現在跟你說話的人……就是我。我很希望你能了解拉合爾的副領事,因為他就是我。」

「他說什麼?」

「他說,關於拉合爾,他什麼也不好說,不好說,還有,你應該理解他。」

「大概,沒這個必要了?」

「哈!不。如果你同意,我還可以說:拉合爾,那裡還是有一種希望的。你明白了,是吧?」

「是的。但我想過,還有其他的事可以…·,肥不著再去你已經去過的地方……還有其他的事可以做的。」

「也許吧。我不知道會是什麼事呢。但還是請你勞神一下,我懇求你,試試能否看出來,拉合爾那裡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人在說:

「他倆之間怎麼了?他是在向她吐露當時的實情嗎?為什麼不呢?她可是加爾各答最優秀的女人啊……」

「想要完全看出來,那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太難了,我一個女人家……」她說時一笑,「我所看見的,只是在睡意蒙俄中的一種可能性……」

「試想一下是在白天吧。早晨八點,薩里瑪的花園裡面空無一人。我不知道你也在。」

「我有點兒看出來了,有那麼一點點。」

他倆停下話來。人家注意到嗎?在他倆的目光裡面,有一種同樣的神情,有一種同樣的專註。

「請再設想一下,那是一個粗人,剛剛醒來的。」

她又一次與他保持開距離,但她沒有看著他,她在尋思。

「也就是說,我什麼也沒有想。」她說。

「對啦。」

夏爾·羅塞特以為,他們是在談孟買,談他將被任命去幹什麼,而不是在談其他事兒,她不願意,所以她說了很多話,一個勁兒地說,說得她沒了一點兒力氣,這很顯然。

「我想要你說,你看出了拉合爾事件不可避免的一面。請你回答我。」

她沒有回答。

「你看出來了,即使是在瞬間,這非常重要。」

她不由得一驚,往後退了半步。她覺得應該笑一笑。他沒有笑。現在,她也在顫抖。

「我不知道說什麼……在你的材料中,有『難說』這個詞兒。現在的情況,是不是該用這個詞兒呢?」

他沒有回答。她又一次問:

「是不是該用這個詞兒呢?回答我……」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和你一道在找。」

「也許還有另一個詞兒?」

「現在不是這個問題了。」

「拉合爾的事,我看出了它不可避免的一面,」她說,「昨天,我就已經看出來了,但我並沒有意識到。」

要說的都說了。他倆沉默了好一會兒。而後,他顯得十分猶豫地問:

「你看,為了我,有什麼事情,咱倆可以共同來做的?」

就聽她十分肯定地回答:

「不,沒什麼。你什麼也不需要。」

「我相信你。」

舞曲到此結束。

已是凌晨一點。她正在和夏爾·羅塞特跳著。

「你覺得他怎樣?」

「哦!跟死人差不多。」

她的嘴唇,在「多」字發出後,便嘟在那裡,濕潤、發白的嘴唇,夜已經越來越深。她剛才說話是不是很不客氣?他不知道。他說:

「你跟他說了,說了對他就好了。換我的話,這太可怕,他這個人,我一點兒也不能忍受……」

「我覺得,沒有必要試試看。」

他從酒台那邊看著他倆。他獨個人站在那裡。

「過去關於他的那些談論,我看沒有任何用處,」她接著說,「那樣很困難,也不可能……你應該想到這樣一個情況,就是說,有的時候……一場災難本該在某個地方發生的,可偏偏移到了另一個地方,相距甚遠,在那個地方爆發了……你知道,這樣的爆發,在地球上,大可使海水猛然上漲,從爆發的地方,波及到千里以外……」

「他這個人就是災難嗎?」

「是的。一個過時的人物,徹頭徹尾,就是這樣。沒必要再去苦苦尋思他是何許人也。」

她的眼睛閃爍著不可捉摸的光芒。

「最好就這樣看他。」她又說了一句。

她沒有說謊,夏爾·羅塞特想,不,她沒有,我希望她沒有說謊。

副領事的面孔又恢複平靜。你看他,他是不是……是不是很失望?她說不是的。她沒有說謊,她肯定不會說謊。

斯特雷泰爾夫人說的是實話。

副領事在喝香檳。沒有人朝他走過去,沒有必要跟他說話,他不會聽任何人說的,除了她——大使夫人,人家知道。

夏爾·羅塞特不再離開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甚至跳完一曲之後。她說:

「你會看出來的,在這裡,大家都是彼此彼此,比如說,只要有點兒空閑,誰都可以彈彈音樂,但惟一困難的事情,恐怕就是和別人去交談,你瞧,咱倆在交談……」

副領事已經踱到他倆近旁,他肯定聽到了這番話。

她說完笑了。副領事也笑了,獨個人在笑。有人在說:

「你看,他現在走動起來,他從這一圈人旁邊,走到那一圈人旁邊,他在聽,但是,好像他並不想介入別人的談話。」

季風期。季風期講究保健。要多喝滾燙的綠茶,那樣能解渴。副領事在等她再一次閑下來嗎?你還沒有聽到他的腳步,他就走到了你們旁邊。那邊有一個圈子,說笑聲挺響。其中有個人,正在講聖誕節前夜的什麼故事。不知人們發覺沒有,在印度這裡結交的朋友,回到法國後,很快便會忘記。

他們在酒台那邊。大使和他們在一塊兒。他們在交談,在笑。副領事離他們木遠。一些人以為:他在等他們的手勢,到我們這邊來吧,但他們才不希望他過去呢,他們覺得那樣會很發生,太讓人感到夾生的。另一些人以為:如果他願意,他是可以自己走過去的,但他並無此念,他與別人之間的這個距離,正是他——拉合爾的副領事想要保持的,他就要按今晚這個樣子,保持這個距離,不去改變。有人在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