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在那裡琢磨, 對約翰一馬克·H,他們該如何安排,派往哪裡,把他安置在什麼樣的天氣下,什麼樣的氣候里,怎樣安排,才能讓他不會過分受自己的影響。

「有人問過他去哪裡,好像他脫口說出了孟買。不過,去孟買,他們肯定不同意。如果留在加爾各答,我可以看著他……但是,在加爾各答,讓他長久待下去,恐怕也夠他痛苦的。」

「我沒有這種感覺,」夏爾·羅塞特說,「他好像並非我們想的那樣,認為留在加爾各答有什麼不妥。加爾各答看似與他格格不久,但是他好像已經習慣了。」

一陣暴雨突然來臨。僅下了一會兒工夫。大使走到窗前,拉起窗帘。暴雨已驟然停止,太陽從雲層中露出來,幾分鐘後又不見了,留下一個深深的洞,陷在厚厚的雲層里,但很快又自己填上。一陣風吹來,於悄然無聲之中,帶走花園裡的陰影。

兩人又談起副領事參加次目招待會的事。斯特雷泰爾夫人是不是在讀了他姨媽從巴黎寫來的信後,才決定邀請他的?為何到最後她才做出這個決定呢?決定之前她猶豫了嗎?

「的確到最後她才寫了個條,」大使說,「這樣做,恐怕是想把他與眾人區別開,為了讓他……一定來參加吧。跟你說,我和妻子在外交禮節允許的範圍內,做了最大限度的考慮,我們反對把誰排斥在外,即便理由充足,也應該讓人出席。」

大使對夏爾·羅塞特凝視片刻,道:

「你還不習慣。」

夏爾·羅塞特笑了笑。

「比我預料的還要糟。」

應當去島上走走,斯特雷泰爾先生建議他,如果要想在加爾各答堅持下去,應當養成習慣,去島上走走。他自己也要離開加爾各答,吉尼泊爾打獵去。他的妻子去島上,他的女兒們下星期功課一結束,也去那裡。不就是在那個有名的威爾士親王大酒店住兩天嘛,應該去那裡。從加爾各答到三角洲,一路更是饒有趣味,乘車穿過三角洲一望無垠的水田,你會感覺很好,那是北方印度的糧倉,你會看到印度古老的農業風貌,看到一個從前的印度,既然我們在這個國家裡,就應當把它看一看,不要整天就待在加爾各答。為什麼夏爾·羅塞特不從這個周末就出去?這可是季風期里的第一個周末。從後天星期六起,加爾各答的白人,那些英國人和法國人,將要傾城出動。

大使停住話頭,讓夏爾·羅塞特朝窗外望去。

窗外,副領事正穿過花園,朝那冷冷清清的網球場走去,他的目光落在網球場上,一會兒走回來,一會兒又踱過去,從窗下走過時,好像並沒有注意到窗子正開在那裡。

這時,又有一些人走出來,並穿過花園。已是中午時分。沒有人搭理他。

「五個星期過去了,可能他一直在等我召見他,」大使說,「我打算近日就叫他來見我。」

可是,他真的期待這次召見嗎?也許正相反呢?他希望這次召見再推遲下去,永遠推遲下去呢?誰也不知。

「現在,我們家裡來了一位年輕可愛的英國朋友,」大使說時,臉上露出一點勉強的微笑,「他就不敢正視拉合爾副領事的目光……確切地說,倒不是一種害怕的感覺,而是一種讓人不舒服的感覺……誰都想趕緊躲開,的確,我承認……我也有點兒這種感覺。」

夏爾·羅塞特起身向大使告辭。這回他也穿過使館的花園。那些源自尼泊爾的無影無蹤,一動不動地樹立在那裡。

夏爾·羅塞特剛剛上了那條沿恆河伸展的馬路,便看見了副領事。只見他停在那些麻風病人的前面,恰似剛才停在網球場前那樣,他好像在望著什麼。

夏爾·羅塞特猶豫在那裡,感覺一陣特別的熱,最後還是掉轉頭去。他重新穿過花園,從另一個門出去,返回他的官鄰,他的官鄰和副領事的官哪一樣,都坐落在這條馬路上,但是離辦公室更遠,它們實際是一對相同的建築,就是帶迴廊的那種般加廬,外表用黃石膏抹成了鱗片狀,作為裝飾,兩座官邸都沉浸在歐洲夾竹桃的環抱中。

「可以跟他說說話,當然,如果你覺得有勇氣的話。」大使這麼說。

夏爾·羅塞特在淋浴,這是今天的第二次。加爾各答的地下水永遠是那麼涼爽。

他的餐具已經擺放在那裡。夏爾·羅塞特打開餐巾,開始吃起印度咖喱,咖喱的味道太嗆,這裡就是這樣,夏爾·羅塞特吃時就像是被強制在那裡吃一樣。

離開了餐桌,夏爾·羅塞特便一頭鑽進那百葉窗緊閉的卧室里,睡著了。

已是下午一點鐘。

夏爾·羅塞特努力去睡,他要從加爾各答的大白天里,爭回幾個小時。五個星期以來,他都是這樣睡著。

午睡的時間,正是酷熱當頭,這時,誰要是打馬路上走過,都會看見副領事,幾乎赤著身子,正在他的卧室里來回踱步,神色顯得十分清醒。

已是下午三點鐘。

一個印度僕人叫醒夏爾·羅塞特。從微開的門縫處,那機靈的腦袋謹慎地探了進來。先生該醒了。於是人家睜開眼睛,人家忘了,就像每天下午一樣,忘了自己在加爾各答。卧室光線很暗。先生需要茶嗎?我們剛才夢見了一位玫瑰色面龐的女人,一位喜愛玫瑰小說的女人,她有著玫瑰色的面龐,手裡正捧著普魯斯特的小說,在那風中,是從遙遠的英吉利海峽吹來的酸澀的風。先生需要茶嗎?先生病了嗎?剛才在夢中,在這位喜愛玫瑰小說的女人身邊,在這位有著玫瑰色面龐的女人身邊,我們恍惚感到某種其他的煩惱,那種煩惱就在我們周圍,在光線很暗的地方,宛如一個女人的形象,一個穿著白色運動短褲的女人,在夏季風期間,每天早上,邁著平靜的步子,穿過那個已經變得冷冷清清的網球場。

人家要喝茶了。還要把百葉窗打開。

於是,百葉窗吱吱格格響起來,因為他們永遠都那麼笨手笨腳的。哦!叫人的眼睛簡直睜不開!

室內流光反射,令人眼花。看見這種光,胃裡就不舒服,每天都想給大使打電話:大使先生,我要向您請求調動,我不能夠,實在不能夠習慣加爾各答。

真希望愛情前來搭救,可愛情在哪裡呢?

僕人打開電扇,便到廚房準備條去了。一路走過,氣味留了下來,那是身上的棉布和灰土的氣味。我們一起被關在夏爾·羅塞特的官邸,一關就將是三年。

夏爾·羅塞特又睡著了。

僕人端著茶回來,再次將他叫醒,人家要過來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把白襯衣和晚禮服準備一下,明天要穿,明天晚上,法國使館有招待會。明白,先生。

拉合爾副領事的那個印度僕人,夏爾·羅塞特想,為了不做對不起主人的證明,他跑了。後來人家抓到他,但他說了謊。

夏爾·羅塞特下床,沖了澡,來到陽台上,不想正看見一輛黑色的郎西雅從使館的花園駛出來,上了馬路,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和一個英國人在車裡,那個英國人,他遇到過幾次,是在網球場上。

黑色的郎西雅一加速,絕塵而去。如此看來,有關她的種種傳聞,莫非都是真的。

夏爾·羅塞特是不是很想弄個確實無疑呢?大概很想吧。

他去配膳室,喝了一點冰鎮白蘭地,這期間,僕人正按他的吩咐,在那裡熨燙他的白襯衣。

夏爾·羅塞特又一次穿過使館花園,室外高溫始終不減。他想到明天的招待會,他將會遇到哪些人。應當邀請那些有地位的女人。邀請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跳舞。這個時辰,她正在通往尚德納戈爾的路上飛速行駛,一路穿越高溫。

忽然,副領事出現在他的前頭。他看見到領事離開夾竹桃樹下的小徑,朝網球場那裡走了幾步。這時只有夏爾·羅塞特和約翰一馬克·H兩人,在花園的這一邊。

約翰一馬克·H不知道自己正在夏爾今塞特的注視之下。 他自以為獨個人在那裡。夏爾·羅塞持停住腳步。他努力地想窺見到副領事的面孔,可到領事偏偏不轉過身來。有一輛女式的自行車,停靠在網球場邊的網機上。

夏爾·羅塞特從自己停下的地方,也已看見那輛自行車。這當即引起他的注意。

副領事這時離開小徑,走到那輛自行車跟前。

他不知在做什麼。夏爾·羅塞特相隔一段距離,很難看得清楚。他好像在盯著那輛自行車,好像在伸手觸著車子,他探下身,好一刻工夫後,才直起腰來,卻還那樣盯著。

最後,他返回那條小徑上,走了,他的上身微微傾斜,但步子卻很平穩。他朝他的辦公室走去,很快就不見了。

直至這時,夏爾·羅塞特方才挪動腳步,走上小徑。

不知何時,從小徑上揚起的纖塵,已將那輛自行車悄然覆蓋。

網棚上的自行車已經被人遺棄,不再有用途,讓人不知怎麼回事。

夏爾·羅塞特加快腳步,正要離開小徑,一個人突然走過來。他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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