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拉比尤兇殺案發生。一九五二年三月一日起,《世界報》刊登讓-馬克·泰奧萊爾的司法專欄文章,瑪格麗特·杜拉斯從中受到啟示,於一九六〇年發表劇作《塞納-瓦茲的高架橋》,敘述退休的拉貢夫婦克萊爾和馬塞爾殺死表妹瑪麗-泰蕾絲·拉貢,並將碎屍分別扔到在高架橋下經過的列車上。七年之後,作者發表主題相同的作品,體裁為「小說」,名為《英國情婦》,翌年又撰寫同名劇作。小說《英國情婦》跟《塞納-瓦茲的高架橋》的內容基本相同,區別是殺人犯只有克萊爾一人,她丈夫並不知情。另外,故事情節的介紹方式完全改變,是由同一調查者依次訊問三人,即巴爾托咖啡館老闆羅貝爾·拉米、現在名叫皮埃爾·拉納的丈夫及其妻子克萊爾。

第一個被訊問的是羅貝爾·拉米。四月十三日晚上,即兇殺案發生後八天,克萊爾跟丈夫一起來到巴爾托咖啡館,她在招認後被捕。進行訊問的調查者姓名不詳。他不是警察,他對被訊問者說,他們可以不回答他的問題。他訊問的目的是想了解兇殺案發生的原因。他後來對克萊爾說:「您使我感到興趣。因此,您乾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他堅持要她徹底交代。他可能是心理醫生,受司法機關委託進行醫學鑒定:他訊問她是為了使她「免於終身流放」。另外,他同意回答他們在談話中提出的某些問題。也許他只是一位作家,了解情況是想寫一本書,這可從小說的第二句中看出:「一本內容為維奧納兇殺案的書開始撰寫。」

在第一次訊問中,羅貝爾·拉米敘述了四月十三日晚在咖啡館的情況。他的敘述一時間停止,改放那天晚上便衣警察在咖啡館悄悄錄下的錄音,但要羅貝爾說明當時的情況並指出說話者是誰。錄音聽好後他再把那天晚上的情況說完。然後訊問皮埃爾和克萊爾。根據這三次訊問,讀者可以了解到克萊爾、皮埃爾和瑪麗-泰蕾絲這三個人物過去的部分情況,並綜述如下。

小說女主人公克萊爾·布斯凱過去生活在卡奧爾,在乳製品廠工作,曾跟一警察熱戀。兩人相愛了兩年,愛得發狂,後來她發現那警察對她撒謊,就跟他分手。她在絕望之中曾跳到池塘里自殺,未遂。幾年後,她遇到也住在卡奧爾的皮埃爾·拉納,嫁給了他。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們於一九四二年遷居巴黎,兩年後定居維奧納。皮埃爾現年五十七歲,是財政部公務員。他受過教育,曾通過中學畢業會考的第一部分,後又通過考試當上職員。他曾競選維奧納市鎮議會議員,但沒有選上。

皮埃爾和克萊爾這對夫妻的生活並不幸福。他一直未能使妻子真正忘記她過去的情人。他們倆感情上漸漸疏遠,皮埃爾另找情人,有過許多風流韻事。他們現在相互間冷若冰霜,幾乎不再說話。由於克萊爾無法操持家務,一九四四年定居維奧納之後,他們把又聾又啞的表妹瑪麗-泰蕾絲·布斯凱接到家裡來管家務。瑪麗-泰蕾絲跟原籍義大利的農業工人阿爾豐索·黎涅里有過男女關係。阿爾豐索在克萊爾被捕的那天晚上也在巴爾托咖啡館。他是咖啡館的常客,認識克萊爾,並跟她保持十分友好的關係。據咖啡館老闆說,他以前可能對她有過「感情」。他們可能常常在夜裡相遇,是在附近的森林裡,他居住的小屋就在森林裡。克萊爾也很喜歡他,每次在咖啡館見到他都很高興。他也願意去聽克萊爾所說的顛三倒四的話。四月十三日晚上,他也在咖啡館,竭力使談話離開兇殺案這一話題,不讓克萊爾招認,他顯然已猜到她是兇手。

從三次談話中,我們也能了解到四月七日至八日夜裡兇殺的情況。克萊爾因睡不著,在屋裡走來走去,看到表妹睡在床上,背朝著她,就將其殺死,把屍體拖到地窖後分屍。在其後的三天夜裡,她把碎屍拿到高架橋上,扔到駛過的一列列火車上。除人頭外,碎屍已全部找到,但克萊爾始終不願說出把人頭藏在何處。

這起兇殺碎屍案,給作家提供了撰寫偵探小說的良好題材:案件有個看來無法揭開的謎,但對各種情況進行合乎邏輯的分析之後,這個謎還是能被解開。然而,《英國情婦》的作者關注的顯然不是案件本身。實際上,此案也只有一個疑點,那就是人頭藏在何處,而其他秘密從一開始就已揭開。因此,小說看起來像是偵探小說,但讀者想要了解的卻是殺人犯的性格及其殺人動機,而書中的調查者想要知道的也是殺人動機。杜拉斯向我們提供情況是通過三次訊問,每次訊問都不相同,使我們從中得出一系列假設,但又無法肯定對殺人犯的性格和兇殺的原因是否有了清楚的了解。

這兇殺案出人意料之處,首先是因為被害人生前包攬了克萊爾家裡的全部家務。正如皮埃爾在談到瑪麗-泰蕾絲時說:「真正的家庭主婦是她。她是在自己家裡。一切都由她決定,如吃什麼菜,要修理什麼。」我們知道克萊爾精神失常,所以她不可能在這方面對錶妹有所嫉妒。我們也知道克萊爾和皮埃爾關係冷淡,所以也可排除因感情問題而產生的怨恨。另外,皮埃爾毫不猶豫地肯定這兩個女人相處和睦,從未有過爭吵。當然,克萊爾對錶妹也許有點討厭,皮埃爾告訴調查者,她曾說瑪麗-泰蕾絲像「一頭小牛」,她對此也毫不否認。據她說,她感到討厭,是因為瑪麗-泰蕾絲吃得好睡得香,但這不能構成兇殺的充分理由,除非是因為一時衝動,咖啡館老闆舉的農業工人殺死一過路女子的例子就是這樣。如果這樣,那麼任何人不管性格如何,在某種情況下都會殺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中,窮大學生拉斯科爾尼科夫殺死放高利貸的老太婆,在紀德的《梵蒂岡地窖》中,拉夫卡迪奧在前往義大利南部的火車上偶遇弗勒里蘇瓦爾,對這個小老頭看不順眼,就在天黑後將其推出車門。拉夫卡迪奧是私生子,沒有家庭束縛,過著清貧的生活,但希望「真正的自由」,就進行了這一「無動機謀殺」。《英國情婦》的作者顯然考慮到這種犯罪心理。

對兇殺案的另一解釋,則是殺人犯精神失常。克萊爾對生活不感興趣。據咖啡館老闆說,她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花園裡度過,坐在長凳上遐想。據他說,她說話常常顛三倒四,只有阿爾豐索能夠聽懂。另據她丈夫皮埃爾說,她什麼也記不住。他說在結婚初期曾想讓她讀一本書,結果她看到後面忘掉前面,最終只好半途而廢,而她也只對有插圖的兒童讀物感興趣,這些讀物她是從學生的課桌里拿來的。這說明她智力有問題,有精神疾病,也提出了她的刑事責任問題。然而,克萊爾完全能回答調查者提出的問題,並在訊問時常常顯得理智清楚,說話有條不紊。但認識她的人大多認為她精神失常,她也對自己的精神狀態提出疑問。她承認自己乾的事十分荒唐,承認碎屍滅跡的三天夜裡對她來說如同在做噩夢,並害怕自己會變成瘋子。她現在被關進監獄,還在回想當時的感覺:「是的,夜裡我感到自己瘋了。我聽到一些聲音。我覺得有人在打人。我有時候有這種感覺。[……]我也許快要瘋了。要麼死了。」她承認,別人有理由認為她精神失常,並對別人的看法聽之任之。但在有的時候,她又說自己不是瘋子,並認為她乾的事不能完全用精神失常來解釋。

對這個人物的刑事責任問題,作者的態度顯然希望從寬處理。我們對克萊爾的性格有了進一步了解之後,特別是在對她問訊之時,我們在某種程度上是從她內心來體驗這一慘劇。女主人公的種種反應,她的真誠,她在生活中孤獨無助,以及她為理解自己的行為所作出的努力,提出了這一案件的道德責任問題。同樣的問題也在加繆的《局外人》中提出。但跟《局外人》不同的是,這部小說的女主人公精神失常,這在莫泊桑的某些作品中也可看到,如《奧爾拉》、《夜》。作者把調查者寫得不偏不倚,是要讓讀者站到殺人犯一邊。克萊爾·拉納這個人物,可說是杜拉斯對瘋子較早的描寫,而瘋子在她以後的作品中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如《勞爾之劫》、《副領事》直至《愛》,並在其中起到越來越大的作用。

然而,作者的另一目的顯然是要讓我們知道,精神失常這一概念在書中並非只是隨意貼用的標籤。「精神失常是否是一種原因?」女主人公提出的這一問題使我們去尋找其他動機。在跟克萊爾談話時,調查者對兇殺的原因提出另一假設,即「一個不知道的原因」,就是說殺人犯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因為既然無法找出明確的動機,那就只好去尋找潛意識的動機。預審法官進行的審訊,則被一種類似心理分析的談話所取代,因此,調查者強調「招認應該徹底」。正因為如此,她殺人的原因是隱藏在她身上。克萊爾自己也說:「如果有人對我恰當地提出問題,我就會知道該如何回答。這種問題,我自己也提不出來。」這說明無法找到客觀而又合理的動機來對兇殺進行解釋,因此必須在殺人犯的意識中去尋找兇殺的原因。

由於這個原因,作者談到了夢中殺人。在訊問中,克萊爾承認此前曾多次在夢中殺人。皮埃爾也承認自己在夢中殺過人。為此,調查者對他說:「我發現,你們倆殺了同一個人,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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